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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绒绒的飘着小雪。潘小园跟武松肩并肩,拐上御街。

武松笑她:“听说你方才,一展才情来着?我倒不知道你会作词。”

潘小园一身的冷汗,翻毛斗篷解开系带,灌进点凉风。

“这个嘛,其实……那个、是……以前偶然听吴学究酒后吟起的。”

武松哈哈大笑:“我说呢。”

潘小园怀里掏出手帕,小心擦擦额角的汗。生怕把脸上的薄粉弄得花了。

怀里那张写满奇思妙想的菜名的纸,让她当宝贝,跟自己的全部身家收藏在一块儿。谁能想到,这些美妙的点心名称,都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才女李清照给她开的脑洞?

开始还以为人家是穿越女,毫无底线的剽窃诗词。谁曾想,人家就是诗词祖宗。

能跟她同席而坐,同桌饮酒,三生有幸。

李清照喜欢她,对扈三娘更是跟兴趣,酒过三巡,拉着她们问这问那,无非是些快意江湖的勾当。潘小园想起那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即便是如此文弱风流的小娘子,心底却向往着金戈铁马、大漠风沙。

突然想到历史上的李清照,那个凄凉的晚年,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终于算是有些理解“恩师”周老先生的那些思想:生机盎然的城市、泡沫般的狂欢、在座的这些才子才女——优雅的、淡然的、伶俐的、清秀的、狡狯的、渊博的——不管眼下的皇帝多么无能,军队多么不靠谱,官场多么*,这些后果,都不应该由李清照女神这样的人承担。

到了二更天,走了一拨人,潘小园实在是不胜酒力,恐怕失态,再蹦出什么“醉里挑灯看剑”来。于是告罪离开,跟才女约着,元宵过后,给她家送新研制成的点心。

扈三娘倒被才女留在酒店里。李清照明明酒量平平,却偏偏喝得醉态可掬,口里不清不楚的吟着什么赋,吵着让美人教她舞剑。贞姐不小心喝了两口酒,谁也叫不醒,此时已经被在那酒店客房里安置了。给了扈三娘一副钥匙,她答应回去的时候,顺便把贞姐带回去。

潘小园看着御街两廊,宝马香车,心里盘算着,若她记忆没错,李清照的父母亲族都有在朝中做官的。今日席间认识的几个娘子,也都是官宦人家出身。她虽然急切间高攀不上,但靠着孙雪娥的拿手点心,她已经接到了两三个人的订单,回头用心跟人家建立联系。

她自己默默出神,直到听见武松叫她,才意识到,元宵夜才刚刚开始呢。自己才赶了第一个场子,却已经喝得半醉了,真够没出息的。

武松笑道:“给你点碗解酒的茶?”

坐下来,浓浓的点两碗驱寒的蜜糖姜茶,再配几色解酒果子。御街正对宣德门外,此时熙熙攘攘的全是游人。绞缚山棚,歌舞百戏,走马灯般流水过路。纸糊的百戏人物招摇过市,风一吹动,宛若飞仙。更有吞铁剑的、变戏法的、唱杂剧的、斗虫蚁的、说书的、鼓笛的、踢球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潘小园在人群中似乎还瞄见了孙雪娥,举着两三串各色小吃,两只手上挂满了买来的小玩意儿。刚要招呼,人群一挤,便看不见了。

她看热闹。武松看她。武松是不太喜欢热闹的,但见那热闹当中,她头顶覆了一层薄薄的雪,白沙一般的嵌在乌黑的发里,她兴奋地拍手笑闹,那白沙便抖抖的落在她肩上,勾出柔媚的轮廓,却也显得她在人群中格外的孤零零。

他倒是带了个斗笠,递给她,示意她扣上。女人不像男人那样筋强骨健,就怕她万一凉出病来受罪。

潘小园漫不经心接过了。斗笠盖住大半个脑袋,看东西便看的不是太清楚。想掀掉吧,又不太好拂他的意思。正犹豫的当儿,珠翠叮当,却是艳丽的女郎款款走过,几个人好像是一个打赌赌输了的,你推我挤,嘻嘻笑着,最后推出一个人来,袅袅婷婷往武松身前一站:“不若官人的茶钱,便让奴来结了?”

元宵之夜,大胆有理,勾搭无罪。况且旁边的小娘子戴上斗笠,存在感陡降,又故意坏心的不理他,倒像是武松一个人坐在茶摊上看街景了。

他一仰头,粉面朱唇好女儿颜色,轻纱缓裙,就是香袋熏的有点浓。

再看旁边,斗笠下面露出一双眼,兴致勃勃看他怎么应对呢。

这阵仗也不是不能应付。朝几位女郎腼腆笑笑,指指旁边的大斗笠:“多谢好意,只是不巧,这位刚帮我结了。”

几个女郎掩着嘴,知情识趣地吃吃而笑,其中一个,香喷喷的袖子甩在他头上,然后转身婀娜离去了,欢声笑语如同地下的乱琼碎玉,一路迤逦洒落。

潘小园又是害羞,又是欢喜,低声斥一句:“我可没答应请客!”

武松大笑,袖子里掏出钱来结了账。早就备好零钱了,这次不能再白吃她的。

看她,又问:“你怎么不生气呢?”

生什么气,气他没有横眉冷对那几朵花儿吗?

她没心没肺的笑:“人家瞧上你,说明你好。要是人人见着你都躲,我还不如跟个木桩子上街呢。”

倒不是她“贤惠”。知道他脾性,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这么轻易勾走,这才毫无顾虑地信任。

武松却若有所思。发现“真理”了。她果然觉得有面子!

但他心底不理解。对她潘六娘,巴不得是个男人见着她都躲呢。

忽然街道上哄哄嚷嚷的喧哗:“快去宣德楼底下看白象!外国进贡来的白象!”

到处都有惊喜,消息的传播,全靠一双耳朵一张嘴。人群立刻如同流动的芦苇荡,拥着往宣德楼去了。

潘小园叫道:“白象!”

这辈子……不,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

赶紧拉着武松去看热闹。斗笠差点被挤掉,只好摘了。视线穿过人丛的一个个脑袋,隐约看到一朵白色的象耳朵,装饰着花团锦簇的异域风情,正小幅度的呼扇呢。

新奇的不止是异国的象。随着人群的窃窃私语,又发现了不少异国的人,勾鼻子的、大胡子的、包脑袋的,都是住在使馆区的使臣,此时出来与民同乐,瞻仰上国昌盛。

说是有西夏的,有高丽的,有交趾的,有回纥的,骑着高大的骆驼。有几个明显是来自辽国,此时正穿着汉服,肩膀上立着海东青,跟几位宋官谈笑风生。

她忽然心念一动,不动声色地问一个路人甲:“有金国使臣吗?”

“……没听说过。”

看来宋金尚未建交。但她几乎可以肯定,东京城潜伏着不少为金国效力的人。就冲几乎等于没人把守的城门,不往城里面派一个营的细作,简直是浪费机会。

这么热闹的场合,并非进行谍报活动的良好时机。她的心思还是回到了玩上面,看了这个,忘了那一个,将武松拉来拽去的,忽然就看到一个算卦测字的,支个小摊儿,旁边围了一群人,大多是一对儿一对儿的。女孩子们害羞归害羞,掩着小口,低声笑语。

武松忽然拉她过去:“咱俩测个八字去。”

潘小园一头雾水,任他拉了好几步,才意识到,这人什么时候变迷信了?

赶紧说:“不用啦,你没看这么多人排队?”

武松却坚持:“哪个摊子前面不排队?”

他倒挺投入,排在队尾,眼里全是笑意,诱她说话:“你的生辰八字,我还不知道。”

潘小园心思停滞了一刻。如何不想跟他玩个测八字,但是……

原版金莲的生辰八字她也知道,可万一测出来是个大凶、相克,怎么办?毕竟人都差点让他弄死了啊。

而自己那个上辈子……

莫说也不完全知晓,如今的自己,到底还残留着多少上辈子的天性?早就把这里当成家了。

突然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将他拉出队伍,笑道:“我不信这些东西,别浪费时间。”

武松奇怪。“攻略”有问题?

还是试探了一句:“就当是个玩儿。”

“不好玩。咱们玩别的去——瞧,那儿有人舞鲍老。呀!好响的锣!”

武松心里毛。燕青这小子涮他。

其实燕青那点经验,一百个姑娘里,大约九十九个适用。但谁叫他面前这个是不一般的,他也看开了,让他放不下的,不就是那点与众不同的劲儿吗。

干脆笑笑,指着那算卦的,说:“其实测不出凶的。你看那人没,凡是男女同去的,一律算得是天作之合,这样讨的赏钱最多。”

潘小园乐了,观察一阵,反驳:“也不尽然。你看那一对儿,测的有些问题。”

武松低声:“没看那两个人穿的绫罗绸缎?这是要他们花钱化解呢。”

果然,八字测得不尽如人意,两个小资富二代赶紧掏钱,毕恭毕敬请大仙帮忙改运。

两人各自得意,相对大笑。

不知不觉,袖子底下手勾在一起,火热。悄悄戳他手心,描他掌根的茧,被他回应地捏一捏。偏巧两个人都是窄袖子,可覆盖的余地不大,两只手老是滑出来,让人瞧见,就是一阵窃笑。

她面子挂不住,丢开他手,打算买点东西,把自己两只手占上。可买来一个大面具,太大,戴着又沉,最后挂武松胳膊上了。

不知不觉踱到开封府底下,鳌山高耸,铺着全国最大的灯棚,灯上画着各样传说典故,还有猜灯谜的,颁奖现场一片狼藉,拐角处居然还有两个“公厕”。

潘小园非常有自知之明,把得奖的机会留给众小资,跟武松拐进一条人烟少的巷子,钻出来,却又是星罗棋布的灯火,逃也逃不掉,街上酒香四溢,却是美酒一条街。

潘小园兴高采烈:“二哥,你的钱够吗?”

武松只微笑。这算是高档美酒博览会,新配方、新产品争奇斗艳,可惜都是奇巧而阴柔的梅花酒、葡萄酒、椰子酒、荔枝酒、枣酒之类,并非他所爱。倒是潘小园,这一下发现了新大陆,居然还有免费品尝!

她没几盏就开始畅想:“这种蜜酒,回头咱们店里可以进一点……要个老板的联系方式……椰子酒就算了,有点太辣……有没有食补的药酒,我找找……”

武松提醒她:“别喝了。”

“怕什么,这酒没劲道,就是个甜……喏,尝而不买非礼也,我……我最讨厌,免费品尝之后甩手就走……掌柜的,来一瓶……”

也不问是什么了,瓶子拿到手,掰开盖子闻闻:“……我的天,生姜桂皮味儿。”

武松抢着把钱付了。

她喝得半醉倒好办,武松直接一拎,半是抱着半是拖着,小巷子里找个箱子让她坐下。虽然知道她酒品不错,但这条街上的酒透着邪气,香味稀奇古怪的,难保不会让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他突然想回去了。只有自己那个小客房里是没人窥探的。但看她兴致正浓,醉过这一波,看来还要出去探险呢。

“什么时候回去?”

潘小园一怔:“怎么,你……累了?”

“不是,就是心里有个数。”

她笑道:“那就玩个尽兴,最好你……你明天一觉睡到下午,就……就走不了了,嘻嘻!”

她倒念念不忘他该走的日期。让他有点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

几双好奇的目光往巷子里探。两个外卖小厮像是故意的,一阵风般穿过去。

于是他掀开斗篷,把她大半个身子罩里面,脸朝里,免得人家看到面孔。

潘小园忽然觉得周围空气一热,睁眼一瞧,只见晶晶亮一双眼。也知道害羞,脸红道:“就歇一会儿……”

“嗯,就一会儿。”

呼吸相闻。她心中忽然一悸,用力吸一口带着他身上的味道。

“不知道……这样的节日,还能过几次。”

怎么突然感伤了?今天晚上可劲儿疯狂,只是因为怕错过这个村,再没那个店?

武松安慰她:“不是年年都有吗?清明也能出去,夏天孟兰盆节的也有庆典,重阳也有,一年好几次呢。”

“可你不在啊。”

“我不是会回来?”

“不一定赶得上啊。”

有点胡搅蛮缠的意味。武松却挺乐意被她胡搅蛮缠了。明日以后,就要一个人踏上回山东的路了。

忽然听到一阵低低的呜咽,竟是她借着酒劲儿哭了。

“不想你走……”

他还得强颜欢笑:“你别怕,这边约莫比梁山还安全。你就当……”

底下的人急了,一抹眼泪:“你就不会说你也舍不得我!”

武松心一震,心头掠过一大把筷子的影像,自我检讨了一刻,改口:“是舍不得你。”

她舒坦了,埋在他怀里拱拱,自己笑着说:“嗯,你不说我也知道。”

但为什么听他亲口说出来,就像是心头裹上一层蜜,被舔得痒痒的?

斗篷捂得严实些,把她小动作挡住。天色愈冷。外面不知谁连着猜对十几个灯谜,赢得众人欢呼。

武松触类旁通,又低声说:“回了梁山,也想念你。你也用不着担心,不见了我,我会怎样。不管你愿不愿意嫁我,我是不乐意娶别人的……嗯,偷也不会。”

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别扭,好像原来的剧本并非如此?

果然被她嘲笑了:“你、你说这些做什么!”

忽然怔怔看他一刻,斗篷缝里溢进来的光,只瞧见那一抹硬挺的鼻梁。忍不住伸出手,刮一下。

“其实,你……你要是真看上别人,我要求不高,提前告诉我一声就行。”

武松一怔,从来没听她说过这种话,也从来不知道她这么“大度”。

“不会看上别人的,今儿街上那么多好看的大娘子小娘子,那些人我都瞧不上,不如你好。”

本来是半开玩笑,见她神色居然是认真,才肯分出心来,琢磨一下。

他那么爱任性,于是不想把他栓住,哪怕是一根瞧不见的绳子。不过,两个人时刻互相吸引,栓不栓红绳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那总得给旁人一个交代。你不想我让人和王矮虎那厮相提并论吧?”

她嘻嘻笑,又刮下,“不想。”

“你如今是周老先生高徒,以后我要是对你不住,将你打了骂了,你猜江湖上会有多少人成群结队来揍我?”

她笑得打颤:“最好别。”

“我不喜欢绑着旁人做事。往后你若是……嗯,不愿意跟我,也提前告诉我一声就成。”

这话没说出口的时候,无比的别扭。可说出来的瞬间,却轻松得让人想笑。她怎么会厌他,抱的吻的都那么投入,简直是离不开他。武松自忖,他还缺这份自信?

可她却懵了:“……你说什么?”

“武二一诺千金,你还不信么?”

她手指停在他鼻尖,顺着眉头,描摹到额角,软绵绵的力道,似乎是想给他擦汗,又顺理成章的成了爱抚。

她叹气:“换了旁人,我还真不敢信。”

长城再坚,一个孟姜女就足以哭倒。那么多顽固的胡思乱想,其实只要他一句话就能解决。想来他也固执得腻了,逗逗她,让她神魂颠倒——不过,他怎么突然编织出了这么多“一句话”,网罗在一起,真要让她觉得是做梦了?

这一夜里,他说的话,可比之前几天加起来都多。大约是缺乏滔滔不绝的锻炼机会,这就听得他嗓子有些哑了。

“我……也知道你先前为什么不乐意。过去你是我嫂嫂,我知道你对我的意思,但我不睬你,你大约恨我……”

她脸上火热,赶紧澄清:“不恨你,不恨你。从来没恨过。”

“你是做过错事,但我也未必全对。人非圣贤,都会有变。过去是我大哥让我照顾你,但如今是我自己想照顾你,也盼着你能照顾我。我大哥在地下必不会说什么。要是有别人拿过去的事儿说闲话,我是不在乎的。你在乎吗?”

用力摇头:“不在乎,不在乎。”

他似笑非笑:“我想着也是。”

最后一句话怎么透着坏水儿,是指她没羞没臊勾他的那些事吗?

潘小园忽然觉得心里盛满了。过去她为自己心眼儿很深,深不见底,但被他灌了这点迷汤,居然也承担不住了。

腻着声音叫他一声:“二哥……”

武松笑笑。想叫声六娘,又忽然不乐意。六娘谁都叫得,他没一点特殊。

蹭蹭她鼻尖,“你有小名吗?”

以前她“官卖”的时候,似乎模糊扫过一眼那纸牌儿。但彼时只当她是仇人——活不了多久的那种——没心思记。

潘小园心中倏忽一跳。下决心摇摇头。

此时此地,借着满脑袋酒意,可着心意的放纵一回。她不想当那个活过两辈子的悲催宅女潘小园,她想做那个拥有武松武二郎的潘家六娘。

没等她伤春悲秋太久,那边已经自作主张地叫:“六儿。”

她嘻嘻一笑,嫌肉麻,“不许!”

“潘六儿。”

“叫潘老板!”

色厉内荏地威胁两句,一腔温热贴上来,吻得她出不来声了。

他两手撑着斗篷,胸前一团小空间,藏了个千娇百媚的人。外面是火树银花,漫漫长夜被装点成星河莹海。一轮明月慢慢推过夜空,路过一片云,嫌他们太嚣张,躲到云后面。

纵情吻她,吻到她喘,总觉得会有什么新路径似的,果然,檀口张开来换气,被粗糙的侵入探索,不用学就会,就知道怎么让她战栗,还好两只手都占着,否则不能保证会如何造次。

当当当,巷子口突然闷闷的几声锣。终于有人瞧见这里有伤风化,隐隐约约看不清楚,让他们吃个惊吓也好。

赶紧分开。两个都喘得急。只不过一个满面通红,一个还有心思说话:“你酒醒了?再出去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