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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梁山。”

大家全都目瞪口呆。

半晌,周通小心翼翼地说:“嫂子,那个……按规矩,‘述职’半年一次就行了,眼下……眼下还没到时候……”

上次戴宗来带口信,的确提到了驻外人员需派人回山“述职”。但这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东京这边事务闲下来时,随便派个人回去,跟众兄弟打个招呼就行了。

潘小园坚决要求亲自出马,“我这次回去,当然也不全是为了述职。那个和我有过节的西门庆,眼下我想出个法子对付他,但非得先去梁山做准备不可。倘若成功了,便是大笔进账,咱们点心铺就算不开业,大伙也能有花不完的钱了。并且这人是和朝廷六贼有首尾的,若能扳倒他,那些个贪官起码缺了一半的孝敬,对咱们梁山也有利。”

述说得井井有条,显然是决心已定。大家也有不少参与过算计西门庆的,此时自然也没意见,有些还嘻嘻窃笑。

潘小园开始分派:“我今日收拾收拾,明日便出发。眼下咱们的生意也都步入正轨,郓哥暂时回到点心铺,负责监督每日生意;白矾楼那边,我已经给小乙哥留下了一本子食谱,他也有经验了,每日照做便可。贞姐儿跟我走,因着点心铺的账本主要是你负责,‘述职’的时候,你也得跟着解释说明。另外,周通大哥辛苦一趟,护送我们俩。店里的保镖事宜,三娘这阵子忙些个。我月底二十九日之前准回。”

大家赶紧接受指派。只有周通面露难色。

“嫂子,大姐……这个、让我出差?”

潘小园笑道:“你不想回去瞧瞧你的老哥们?”

周通搓手,有点难为情。

“可是,这个……俺媳妇这边,怕是,有点、离不开……”

潘小园一怔。孙雪娥不至于如此黏人吧?

还想着怎么再做做工作,燕青忽然轻轻一拍手,低声问:“孙嫂子怎么了?是不是该恭喜大哥?”

……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个喜笑颜开。

郓哥眼巴巴往厨房里看:“喂,这么大个事儿,不告诉我们?”

周通脸上笑成一朵花儿了,还是扭扭捏捏的:“这个,也是前天刚看了大夫……”看了看潘小园,又看看燕青,“兄弟知道,这个、不能耽于女色,山寨大事要紧……但是、那个,我头一次……能不能……”

潘小园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人是担心,太关心媳妇了,让人看扁了不是好汉?

放在梁山大本营,这个担心还有些群众基础。但暗桩里都是什么人,要是周通敢撇下媳妇自己出差,光一个燕青就得唾弃他,潘小园估计得立刻给他扣工资。

已经有人嘻嘻哈哈的把孙雪娥拉过来了。孙妹子脸红得跟樱桃似的,一个劲儿搓手摸鼻子。

“我、那个……我……我男人说,暂时不能上灶了……”

周通一怒,啪的一拍桌子:“喂,我什么时候说这话了?怀个孕还不能做饭了怎地?”

潘小园暗暗摇头。这人当着媳妇的面,非得演足戏,做成个霸道大男人不可。不过孙雪娥还真吃这一套,见她男人盛气凌人的训她,当即低眉顺眼,赔笑道:“能做,能做。”

她才不附和,立刻重新分派人手:“好了都听我的。咱们现在也不缺钱,点心铺就算歇业也没关系。孙妹子你安心休养,厨房里的小厮也能使唤,做些简单的点心售卖即可,你自己不用动手;周通大哥,你留在东京陪媳妇。董蜈蚣跟我去。”

说完一句话,看着扈三娘有些落寞的神情,心里暗暗给她道个歉。这一趟是去梁山,叫谁保镖都行,就是不能叫你,对不住。

想到马上就能回到阔别已久的水泊梁山,重新乘上金沙滩的船,心中立刻激动澎湃。

“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

潘小园双手撑着桌子,笑嘻嘻地说:“大伙有什么要往回带的礼物书信,你们有一晚上的时间准备。”

*

*

*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潘小园结束整齐,带上贞姐儿,董蜈蚣扛着大包小包,出了东京城门,豪爽雇了辆驴车儿。让董蜈蚣可劲儿赶,驴儿累坏了,就路上换一头。

抓紧时间日夜兼程,早中晚三顿都在车上,加上入夏以来日头长,没七八天,就遥遥望见了东溪村酒店。

三个驻外人员同时眼前一亮:“哗,够气派!”

贞姐准确地估计出了酒店眼下的客流量:“一天至少四十桌!”

东溪村酒店已经整修成了东京正店风格,朱檐绣帘,酒旗招展,外面齐齐站着两三个迎宾小厮,潘小园过去的小弟——肘子、肥肠——赫然在列。而且居然统一穿上了皂色的“工作服”,配合着满面土匪气,潘小园当时就乐得软在地上了。

赶紧过去接头,大家“相见大喜”,“纳头便拜”,然后招呼分例酒食。这时候张青孙二娘两口子闻讯而出,又是一波“纳头便拜”。

孙二娘眉花眼笑:“刚和我当家的念叨妹子你呢!怎的,你瞧瞧我这店现在如何,回头你和武兄弟的喜酒,在这儿办,不掉价儿吧!”话说一半,又自己跌脚,“可惜武兄弟眼下还在江南没回来,要么可美得他!”

潘小园当然也不盼着武松能飞回来,转而笑道:“姐姐你最近怎么发财了?总不会是周围的大伙儿全发财了吧?”

她还没忘,东溪村酒店的收入,主要是靠收附近老乡的保护费。眼下酒店麻雀变凤凰,难不成附近的老乡,一个个都成有钱员外了?

孙二娘笑道:“才不是呢!近来咱们也和些朝廷官员打交道,有些让咱们打败了的,宋大哥给客客气气留下,总得给人家个像样的住地吧?这就拨款整修了,不能让他们把咱梁山看扁了!”

这才明白。梁山最近定然是吸纳了不少朝廷命官——打了败仗被俘的那种——因此需要更好的居住条件。要么就是宋江把人留住,一通洗脑,让人家回去帮忙在朝上说好话,给可能发生的招安铺路。情势所需,也就在梁山脚下,开出了这么一间星级酒店。

但听孙二娘说,朝廷确实有那么几次招安的意思,可惜都狗眼看人低,把梁山当成寻常土匪山寨,话里话外的不尊重,好像吃口皇粮就是大伙祖坟冒青烟。当然没人买账,每次都是不欢而散,要么靠嘴炮,要么靠武力,把那说客赶走了。

潘小园心知肚明,眼下的梁山虽然声势浩大,但要想达到武松所期望的,“在朝中说得上话”,还差那么一星半点。因此招安并不是一条最好的路子。

但这不妨碍她在这儿先享受一番星级服务。孙二娘手下的小二们显然经过了相当的培训,毛巾搭在肩膀,一笑露出八颗牙,一开口全是文明用语:“先打两角酒?客官请慢用。”

快速吃一顿,朝董蜈蚣招招手,笑眯眯拿出两个大包儿。

“张大哥,孙二姐,在东京这么久,倒都忙着铺子了,也没啥时间闲逛,这是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市场买来的几件衣裳首饰,我瞧着都是济州府没有的款式,拿来给你们瞧新鲜。”

张青孙二娘连忙道谢。孙二娘喜滋滋的挑了一身最艳的,到后面试穿去了。

张青见给他也带了几身帅气衣裳,不太好意思表现得太兴奋,伸手拨弄拨弄,忽然发现:“咦,这是什么?”

潘小园支吾:“这个嘛、这是……我买多了衣服,送的。”

张青挑眉。哪有买衣服送婴儿肚兜的?

潘小园也冤枉。这其实是孙雪娥关心她这结拜姐姐,死乞白赖非要塞进来的。她想着,自己都有了,离开梁山这么久,这俩人伉俪情深,万一也闹出人命呢?或许需要不是?

眼下见孙二娘还活蹦乱跳的,潘小园知道孙妹子大约是多虑了,忍笑把这肚兜儿的来历说了。

董蜈蚣在旁边多嘴:“也不妨碍你们未雨绸缪嘛,嘻嘻。”

张青是好汉性格,这种事上也不扭扭捏捏,哈哈一笑,将那肚兜儿收起来了。

店里的小二也各有赠礼。不光是潘小园的,郓哥跟这帮子古惑仔大哥相处了几个月,虽然交情不深,但毕竟是踏进土匪窝的第一步,打开了多少新世界的大门。加上小猴子做人圆滑,又在东京可劲儿发财,这会子没忘了这些大哥们,一人给送了一片价值一贯左右的金叶子。

星级酒店里的服务生们终于忘记礼数,粗豪大笑,欢呼起来。

不一刻,孙二娘穿红戴绿的出来了,跟众小厮调笑几句,知道潘小园定是有急事回山,也不磨蹭,直接发了枝号箭,召唤出水泊中客船来。

水波荡漾,芦苇丛生,凉爽怡人。水波下偶见大鱼怡然畅游。远处重山隐现,雾气蒙蒙,如同蓬莱仙境。

居然是张顺亲自划船,大夏天的,这人全身上下只围了一块尺来宽的布,汗珠子滚在白皙的腱子肉上,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不怕这副模样见别人。直到远远看见两个穿着齐整的小娘子等在岸边,才吓了一大跳:“哎呀!”

赶紧把那布往上拉一拉,又从舱里找衣服披。

潘小园十分配合地羞涩转过脸去。余光一看,贞姐儿正痴迷地盯着他那一身白肉呢。

张顺这才看清来的是谁,头一句话就笑道:“可不巧了,嫂子怎的这时候回山,武二哥又不在。”

这是弄得全山皆知了。潘小园这才真正的羞涩了一下子,问道:“张大哥今儿怎么来做艄公了?”

张顺笑道:“天热,大伙儿都在水底下纳凉,我正好想出来晒晒这身肉。”

潘小园惊讶:“……你要晒黑?做什么?”

张顺显然有些苦恼:“太白了,没点好汉的样子。”

她暗暗摇头,暴殄天物,痛心疾首。

张顺见她真信了,这才哈哈大笑:“夜里水军偷袭,就我一个白得反月光,让官军发现了,箭都往我这儿射。不过都让我打回去了,哈哈!”

说着眼神往下一指。潘小园这才看清,张顺的一身白腱子肉上,至少三四处箭伤,已经快愈合了,微微泛着粉色。

心里一凛,这才意识到,身边给自己划船的,那是杀人如麻的土匪大哥啊。

不敢再跟他开玩笑了。趁着船行在密密芦苇荡,问他:“水寨里其他大哥在不在,我从东京带了些玩意儿,给你们玩。”

张顺不答话,船桨伸进水里搅一搅,一声唿哨,过不多时,几个脑袋从小船四周噗噜噜冒出来。

水面上齐声回荡:“嫂子!”

潘小园就差把脸捂上了,听得董蜈蚣在后面嘻嘻窃笑。

还是硬着头皮,分发了给水寨大哥们的纪念品。

东京高手匠人做的水晶护目镜,比当初做给张顺的那副更加用料精致。眼下她可发财了,人手一副不心疼。

大伙齐声道谢,张横当时就试着往脑袋上戴。

小二小五小七齐声道:“反了。”

等他好不容易戴正,这仨人又齐声:“丑。”

张横垂头丧气地潜进水里,不见了。

这时候旁边平行跟来一条渔船,大哥李俊坐在船上,双手稳稳执着鱼竿,抖一抖,一面操着他那江西口音,评论道:“比顺子那副好看些。”

阮小二比较稳重,先谢了潘小园,还不忘问:“娘子,这东西花了你多少钱?要是太贵,我们凑钱还你。”

潘小园思考片刻,笑道:“不贵,一副二百钱,不用还啦。”

大伙眼睛亮了。才二百钱?

小七赶紧说:“那给我们水军几千兄弟,一人做一副如何?钱我们来付。”

潘小园:“……”

只好愁眉苦脸说实话:“大哥,这水晶的东西,哪能二百钱拿下。实话说,一副成本两万钱……不过不用还,说真的,真不用!送你们的!算我孝敬!”

说到最后都快急了。几个水鬼哈哈大笑,埋汰她几句。

不过大家都是直爽汉子,她说不用还钱,那就也不假惺惺推辞了,再道声谢,纷纷没入水中,各守各的岗位去了。

潘小园笑嘻嘻的跟张顺道别,带着小弟小妹,踏上金沙滩。双脚踩上梁山地面,分外亲切。

早有小喽啰得知消息,三五个人前来迎接。

居然都是卑躬屈膝的:“娘子远来辛苦,宋大哥他们已知了。请娘子暂歇几日,寨子里开酒席给你接风洗尘。武松大哥眼下不在山上,娘子若是要等,也可以小住一阵子,咱们收拾出房间……”

潘小园连忙道:“且慢着,不用麻烦。‘述职’的事,我身边的这小姑娘足可胜任。奴家这次回山另有急事,恐等不得这么久,最多三两天,就得出发啦。”

一面说,一面心里琢磨,自己这次回山,居然地位连升三级,连宋江都要亲自接见了。除却和武松婚约的关系,大约自己被周老先生收徒的事也已经传到梁山了,大伙这才毕恭毕敬,用接待江湖同道的礼节来接待她。

那小喽啰听她这么说,微微吃惊。本来还以为“嫂子”这次回来,怎么也得把婚事办了呢。大家也热闹热闹。

当然不敢违拗:“那小弟立刻回去禀报。可是娘子的住处,眼下征作他用,急切间收拾不出来……”

梁山上房源紧缺,潘小园一走半年,她的小院子当然不能空着浪费。这件事武松也在信里说了,潘小园也十分理解。要是梁山上真的保留了她的“故居”,不让人碰,她反倒会觉得惶恐不自在。

笑眯眯答:“那就不收拾了。武二哥的院子空着没有?我去占两天,他应该也不介意吧?”

小喽啰扑哧一笑。武松出短差,他的院子自然是空着。但这嫂子也忒不讲究,还没办事,就上赶着住夫家去了?

正好大伙乐得看热闹。于是忙不迭的去禀报请示了。

过不多时,潘小园就拿到钥匙,小喽啰帮忙扛着大包小包,风风火火搬到武松的小院子里。

路上碰到不少生熟面孔,也都笑眯眯打了招呼。熟人都知道她是山上头一个开朗客气不怕生的小娘子,不管跟武松关系如何,也都跟她礼数不缺;却有几个不认识的大哥,一看便是正规军官做派,对她爱答不理的。潘小园也不敢贸然上去攀关系。

心中有数,大约是最新加盟梁山的那些团练使、兵马都监之类的降将。压根就不是江湖人。

让贞姐住侧屋——也就是她刚来梁山时,死皮赖脸跟武松挤的那间——自己毫不客气,往武松床上一坐,只见房间内摆设并无变化,就像她当日离开梁山之时一模一样。门口两双鞋,壁上挂着几件衣裳,床上一条被子横着,依然是没叠,小几上一坛没来得及开的酒。

只是床头多了个小盒子,打开来看,潘小园第一次托戴宗送回梁山的信。纸条上清秀几个字“西门庆已寻到”,还有涂了口脂的衣带,好好的让他收着呢。

第二次托戴宗带回的“快递”——书信一封,还有个盛满柳叶儿的小本子,整整齐齐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等着武松回来签收。

心里一酸一软,发了一阵子痴,这才把贞姐叫过来,嘱咐了几句。

董蜈蚣回到他原先那个集体宿舍。他大约还要和祖师爷时迁单独“述职”的,于是潘小园也就由他开溜。

等董蜈蚣溜到门口了,忽然又叫住:“慢着。”

董蜈蚣连忙回来:“大姐有何吩咐?”

潘小园笑道:“你家祖师爷,以前帮过我大忙,只收了个良心价,眼下回想起来,甚是心中有愧。这二十两金子,你带过去,就当是我给送他买罗盘的。”

董蜈蚣一吐舌头,嘻嘻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