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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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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悄悄走过东溪村酒店。在苍白的月光下,高大的缚彩门楼显得阴沉伟岸。

凑近一看,酒店已经关门大吉,门上打了封条。看日期,是约莫十天以前。从窗缝中望进去,隐约见到桌椅板凳都摞得整整齐齐,锅碗瓢盆也消失不见,显然是永久歇业的架势。只有那十几个菜牌儿从梁上挂下来,上面是张青歪歪扭扭的字迹,在空中飘飘荡荡。

轻车熟路找到隐藏的渡口。两个小喽啰倒是尽忠职守,双目炯炯地瞭望远处。手中的大刀精光锃亮,身上系着朝廷御赐的绛红腰带,威风凛凛。

潘小园低声道:“周大哥,你上。”

周通接受任务,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吩咐一句:“爷爷要船!”

两个小喽啰一见,连忙躬身行礼:“大哥,你怎么……”

“费什么话!船来!”

小喽啰赔笑:“大哥,最近山寨规矩严,那个……口令。”

周通不悦。脸混不熟的小喽啰才每次都说口令。他周通在山上好歹是排得上号儿的好汉,这俩人难道不认得?

又一想,也许是新来入伙的。自己久不在山寨,脸生,不能怪他们。

这么一想,就消气了。再重复一遍:“我是桃花山寨里的小霸王周通,那个……地空星!给我艘船!”

可两个小喽啰十分官僚主义,坚持让周通说口令。周通无法,只得嘟囔一句:“替天行道,忠义双全。”

小喽啰互相看一眼:“大哥,你……再想想。”

周通一怔,挠挠头。

“哦,错了错了,那个是我刚上山时的。现在的口令是——”仔细把舌头捋直了,琅琅念出来:“常怀贞烈常忠义,不爱资财不扰民。”

两个小喽啰又互相看一眼,其中一个慢慢把手覆在刀柄上。

周通惊道:“这个没错!这个绝对没错!我背了三天……”

“口令早就换了。”

新的口令已经通知了燕青。但他没来得及告诉周通,自己就马失前蹄,栽在了史文恭手里。

两个小喽啰钢刀出鞘,“大哥,对不住……”

话音未落,嗤嗤几声轻响,两人一声不吭,一俯一仰,扑通扑通落进水里。

周通回头一看,除了潘小园,另外五个人全都已经亮了兵器。包道乙的剑尖,和史文恭的刀刃,分别带着两道血。

周通大怒:“你们敢杀我梁山兄弟……”

潘小园赶紧安抚:“这也是不得已。大哥勿怪。他们若是声张起来,咱们没活路。”

接着转过去,对这群武功高强的杂牌军约法三章:“不到性命攸关之时,不许伤人杀人。”

明教和梁山互相不服气,对史文恭也有戒心;扈三娘不服梁山;周通不拿扈三娘当自己人;史文恭谁都不看在眼里;可说来也怪,眼下这群乌合之众,却都服她潘六娘一个人。

方金芝率先点头:“好。我们是来止战的,能少结梁子就少结。”

芦苇丛里拉出几条小客船。划船摇橹的任务,众望所归地落在了几位江南水乡的朋友身上。

船橹贴着水面,波纹扩散,一声未出。

潘小园不跟郑彪客气,轻声指点:“那边离得近的,是阮家兄弟的水寨……小心渔网,不过现在大约已经撤掉了……右边是张顺的寨子,他喜欢在浅水里布刀子……这片芦苇不通……”

史文恭故地重游,十分感慨,说了一句:“六娘子,当初你是从这儿跳下去的吧?水底的刀子没伤着你?”

潘小园看他一眼,没接话,轻轻叫一声邻船的包道乙:“史三郎伐认路,勿要听伊瞎指。”

史文恭:“……你说我什么?”

第三艘船却原地打转。方金芝紧握船桨,皱眉轻声道:“这水和阿拉江南个水弗一样。”

扈三娘忍笑道:“你没划过船吧?我来。”

接过桨,果然慢慢的跟上来了。

潘小园笑着摇头。果然刻板印象不能有,人家圣女从小到大,哪用得着亲自划船?

尽量将水声控制到最低,极慢极慢地推开水波。泊子里经过两年的“可持续渔业”,已经重新有了活蹦乱跳的大鱼。粼粼月光中,突然一条两尺来长鲤鱼蹦出水面,差点跃进船里。

谁都不敢吭声。却听到近处小屋里鼾声停了:“谁?”

阮小五。

随后是小七一声呵欠:“大鱼。睡吧。”

几声翻身。郑彪在外面擦擦汗。

可是里面几个姓阮的却迟迟不再打呼噜。外面摇橹的也就不敢动,泥塑木雕似的候着。

史文恭慢慢拉起一块布,遮了面。熟人太多,尤其是水寨里的兄弟,都是跟他照过面的。但凡让人认出来,用不着使太大的本事,几个人合力把他脑袋往水里一按,他史三郎就是呜呼大吉。

听得阮小七叹了口气:“怎么稀里糊涂的,真的就招安了,我姓阮的成了给皇帝卖命的,五哥你说,这……唉!”

阮小五趴在枕头上接话:“想那么多做什么。咱老娘不是挺高兴。”

“可是……听底下兄弟传言,咱们梁山招安……那是用些见不得人的事换来的!你说咱们堂堂江湖好汉,怎么就让人议论成这样呢……”

小五焦躁:“成了!你被关禁闭还没关够么!上面大哥们不都说,这是咱唯一的出路了!……”

小七不理他,继续自说自话:“……我就不明白,为啥不能跟方腊一块儿造反了,痛痛快快地干他一场,就算掉脑袋,也算是不枉了一辈子。如今呢,咱们梁山在江湖上可算臭了……”

“宋大哥不是说了,方腊在南边鱼肉百姓、收捐收税、荒淫残暴,后宫里抢了八千民女,一天轮幸十个,全都剥了衣裳不让跑出去!咱们哪能跟这种人合作!诶,什么声音……”

小七:“大鱼。”

水面上三艘小船微微摇晃。大家非常及时地把三位江南朋友按在了原处。周通低着头,团团作揖,表示抱歉。

包道乙怒目圆睁,无声无息地指手画脚,意思是:梁山上一群憨人,这种谣言伊也信!

两兄弟唠嗑,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慢慢的说话声小下去。依稀听得小七盘算:“开拔之前,去看看武松武二哥吧,这次说是病得挺严重的……”

小五半睡半醒地接话:“……带条鱼……”

呼噜声终于重新响起来。小船静静地继续移动。岸上不时出现明灭的火光,那是值夜的小喽啰。小心绕过去。

潘小园出神良久,才想起来提醒:“前面两丛芦苇洲之间,有……有水闸……不止一个……”

周通见她恍惚,隔一条船,同情安慰一句:“武松大哥武功高强,生个病应该没大事儿。”

潘小园点点头,重重出一口气,烦躁不堪。自从识得武松以来,没见他生过病。但若他竟然真的没有生病,那必定是些更加严重的情况。

水闸连着缆绳渔网,粗木间布着小刀。若是有船贸然撞上去,慢则被困当中,快则船毁人亡。

好在潘小园也去水寨做过几次客,知晓这机关的厉害。明教几个人也都是做惯水战的,虽然自家的水闸和梁山的不太一样,但触类旁通,也就胸有成竹。郑彪不慌不忙地说:“勿慌。真个有关卡,我去把那机关卸掉。”

可到了潘小园记忆中的地点,布满刀刃的水闸却并没有出现,似乎是被匆匆拆毁了,水面上飘着些木板竹竿。

忽然听到船底下嗒嗒轻响,一艘船碰上了水面上堆积的碎屑。响声如同接力般传到岸上,飞快地引来三五个火把。有人大喝:“谁!”

众人噤声。黑暗中,只听得两艘小船被放下水,几个全副武装的梁山好汉前来探查。还没接近,就呼呼喝喝的大声叫起来:“什么人!”“给我出来!”“怎么通过的岗哨?”

大家慌张互看一眼。兵器握在手里。潘小园觉得这次免不得厮杀了。听那叫喊的声音好熟,似乎是……

方金芝突然长身而起,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到对面船上。那船微微往下一沉。

包道乙和郑彪大惊失色,失声叫道:“危险……”

方金芝在火把和刀刃光芒的笼罩下,不慌不忙跟船上人打了声招呼。

“李俊大哥,长远勿见,侬最近好伐?”

混江龙李俊混了十几年长江,过去年年去明教拜山头,眼下身在山东,闲时也偶尔思乡,想念那些留在江南的小弟们。此时骤然听到异样的口音,精神一振。

再恍惚揉揉眼睛,看清了对面的人,脱口`爆了句粗:“老卵……”

赶紧打住,让周围小弟把刀收了,自己躬身一拜:“圣女你……你长这么大了……”

*

*

*

长夜难熬。窗外阴风怒号,枯枝败叶拍打着屋檐上瓦片。水泊里隐隐浊浪翻腾,声音在山谷丘壑中回荡,渗入那两扇紧闭的大门里。

“忠义堂”的牌匾孤零零的悬在高空,接一盘冰冷的星光。

宋江连夜失眠,上来吹风。眼看梁山上下都已整顿完毕,大军马上便可开拔,心中感慨万千。

招安的过程何等坎坷。跟在那个宿太尉衣摆后头巴结奉承,水泊外三十里地就侍立迎接;金银珠宝一盘盘送上去,大鱼大肉大吹大擂的办了三天酒席;山上哪个犄角旮旯他要瞧,都得毕恭毕敬地给人家带过去;随口提出哪个桌椅板凳不合建制,规格僭越,立刻就让人给砸个稀巴烂,以表忠心。

兄弟们瞧不起他这副奴才样儿,他知道;自己卑躬屈膝的时候,也未免觉得屁股撅太高。但他能怎么办,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些事他宋江不去做,难道让林冲鲁和尚去吗?

都是性直刚勇的好汉,自然多有不服。那些不服的里头,多数也都是见识短浅,留恋眼下这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活日子,从没对山寨的运转和生存上心过;少数觉得不应这么仓促,不应把其他人拿来做自己的垫脚石。这些气节,宋江也都十分理解。拿出天降石碑做理由,翻出今人古人的说教,告诉他们,“顺应天意”、“众所同心”才是正道,大局在上,容不得任性张狂。

这样一群龙精虎猛、桀骜不驯的好兄弟,怎么能让他们屈沉水泊一辈子。胳膊拧不过大腿,朝廷一次次派兵围剿,梁山资源有限,大伙迟早落得个刀枪之下,死无全尸——如何对得起晁盖当年的托付!

再熬个一年半载,等到大伙军功卓著,一个个有了封赏,穿上绫罗绸缎,喝上官酿好酒,娶上美貌佳人,老父老母的坟冢上有了亮闪闪的追封,他们便会明白他宋江的一片苦心。

如今只有一个倔强死硬的武松,不敬神佛也就算了,偏连那石碑也不认,再放任下去就是动摇军心。只好将他暂时稳住,对外说是生病。以致那宿太尉听说梁山上几个享誉江湖的骨干义士,想要叫来面见一番,也只能少了他,说他病得厉害,实在不适合跟人接触。

不知不觉又叹口气。转角轻微脚步声,走来一个同样睡不着的。

吴用微微吃惊,放下羽毛扇,笑道:“真是天缘凑合,原来宋大哥也在。”

见宋江郁郁不语,早就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跟着吹了一阵子风,开口道:“一百零八兄弟,向朝廷一个都没少报;人人都加官进禄,身上的通缉令不翼而飞。——大哥做的是曲高和寡之事,何必有蔽伤之忧。”

宋江附和笑两声。知他者吴军师也。

但依旧不得展颜,“北方的战事,算是我们挑起来的吧。武松兄弟那封信……”

吴用胸有成竹道:“世上哪天不在死人。咱们只要梁山兄弟前程似锦,管他别人鹬蚌相争!自古乱世出英雄,没有流血,何来功在千秋?”

见宋江不语,又笑道:“就算那个——嗯,那个大金国狼子野心,能趁机浑水摸鱼,也是不足为虑——曾头市都让咱们梁山荡为平地了不是?何足为惧?”

吴用毕竟书生出身,遇事喜欢宏观分析。在他眼里,曾头市的实力就是大金国的实力。梁山泊的手下败将,忧他作甚?

宋江想想也是。这颗心刚放下,忽然听得山下小有喧闹。紧接着一个心腹头目急急来报:“水寨那边,似有动静!”

宋江忙问:“怎么了?”

这几日寨子里整装待发,大幅的整顿收裁,最后几日做土匪,万不能出一点岔子。

水寨中当值的李俊很快赶来了。迅速行礼,汇报:“是兄弟们连夜收拾行装,分行李不均,闹出点不愉快,小打小闹了一场,大哥见笑。”

宋江对李俊的办事能力还算信任,点点头,敲打一句:“这么多年老兄弟了,怎的还斤斤计较。咱们江湖豪杰,还是要义气为先。等回头有了军功封赏,还差那一贯两贯钱!”

李俊表示同意,却又抱怨了一句别的:“大哥,朝廷安插在我们水寨的那几个‘监察’,跟弟兄们都合不太来,也不喜欢听号令,兄弟这几日很是头疼。”

宋江也头疼。梁山好汉毕竟是土匪出身,朝廷招安归招安,信不过这群土匪的也不少。因此随着招安圣旨前后,陆陆续续到来梁山的,还有几十个朝廷委派的“监察”,安插到各个寨子里,说是监督协助,其实不过是眼线,负责汇报梁山寨里一切不臣不轨的现象。

这些“监察”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多数都没有暴露身份,梁山上的人员构成,早就不是昔日的底层百姓为主。眼下的军队里,不乏历次作战中俘虏的官兵,还有投降的、倒戈的、不一而足。要是有人心里尚且忠于朝廷,来当卧底,隐匿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让人发觉的。

像李俊这样的高级头领才知晓他们的存在。然而李俊也只不过熟悉水寨情况,其余寨子里,到底渗透了多少“监察”,姓甚名谁,他也是一概不知的。

宋江自然也不爽朝廷向梁山安插间谍。但招安伊始,仰人鼻息,还得能忍则忍。

安抚李俊:“以后都是一家人,还是别闹僵了。明日寨子里最后一次临别宴,让能来的兄弟们都来,我念叨几句。”

送走李俊,看看月正中天,还是了无睡意,决定去小黑屋里瞧瞧武松。

大义当头,也只能暂时对不起这位老兄弟。宋江觉得,以武松的性子,被算计了这么一回,必定要将自己骂个狗血淋头了。谁知每次去“谈心”,他都默默然的一言不发。心情好时,叫声“大哥”,等他唠叨完毕,转身走时,再来句“不送”。懒得说第五个字。

叹口气。让人开锁,推门进去。

“兄弟。”

没听到回音。但听得铁链声响,知他醒了。

“兄弟,还没想通呢?”

武松沉默不语,榻上坐起来,将腕间的链子攥了一攥。

刚被囚进小黑屋时,刚恢复了一点力气,武松便是怒气填胸,一拳将身边一个小喽啰打得吐血。此后不知是谁的主意,说他天生神力,个性又倔强无比,纵然一时被囚,万一发起狂性,罔顾兄弟义气,万一再胆敢对大哥动手,难免不酿成千古之恨。

于是将囚禁犯重罪头目的重镣与他戴了,让他打不出拳;再一道铁链给他锁在原地,让他伸不出腿,行动范围限制在一丈之内。

武松骂了两日,挣了多次,知道挣不脱。小黑屋里哪有什么好待遇,酒不管够,饭不管饱,干脆省力。

手上的镣铐坚固,但栓人的铁链是临时寻来,只有两指粗细。到得第三天上,找到墙角一处凸起的青石棱角,慢慢的打磨刮擦。但精钢坚韧,皮肉磨得红肿,这么多天了,也不过是磨出不到半寸的小缺口。精钢铁箍,依旧牢牢地把他箍在原处。

听见外面宋江的脚步,不做声将铁链挡在身后,嘟嘟囔囔叫一声:“大哥。”

宋江心情复杂,一句句的絮叨心里话。武松一句句听着。

陈词滥调,精简概括出来不外乎三个字:为你好。

也不盼着他答话,末了总结一句:“兄弟,等你想通了,会谢谢我的。”

武松点头,“不送。”

宋江叹气,起身出去。

突然听到背后一声轻轻的:“大哥。”

多少天了,竟然真的等到了他的第五个字。

宋江没回身,“怎么了?”

“我就问一句。山上其他人,像我这样的,还有几个?”

宋江摇摇头。

武松轻轻咬着嘴唇。腕上的钢锁链条相碰,叮咚作响。用手握住那个半寸的小缺口,虎口冰凉。

“那……我女人在东京,日子还好过吗?”

知道她必定也是身陷囹圄。但愿没这种铁链子锁着。

宋江的背影不高大,但此时稳如泰山。

武松没等到答案。钢铐上的凉意慢慢渗进皮肤里。一些尚且新鲜的记忆涌上来,蜻蜓点水般地刺一下心,又让他推开,心中只剩下出乎意料的冷静。

“她还活着吗?”

答案怎么能如此轻易的给他。宋江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

“兄弟早些睡吧。”

武松不再问,听着外面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杀人的冲动在身体里鼓荡,七窍百会膻中灵台无一不焚。怒吼一声,尽力一跃,哗啦啦一阵响,被钢铐铁链重重缚回地上,手足生疼。头撞在墙壁上,晕眩不已。

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生疼。一忽儿想,干脆就此死了干净!一忽儿又想,要活着。哪怕那铁链一天只能磨掉一分一厘,也要咬牙活着。

是不是坚持原则的人,永远不会有好下场?

是不是一定要将红心染些黑墨,才能活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