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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把昏迷不醒的花荣拖到一边,喘了一会子气,还是不敢懈怠,从他手里抽出弓,左右一看,像是值不少钱。狠心横在膝盖上,反向用力一撅。咔嚓一声,神兵宝器化为烟云。

再一抬头,刀光闪烁,烧她酒店的燕顺纵身欺上,阴声道:“娘子,得罪了!”

吴用早就连连下令。这女人煽风点火,破坏程度不亚于武松,这次再不能任她扰乱军心。也知道她是武松的软肋,把她制服,看武松还如何放肆。

武松勇武,众人近身不得,便用人海战术,集结成阵。武松被五七人逼到西北角,怒吼道:“谁敢动她!”

但也有乖觉的看出他的弱点了。五七人近不得他身,干脆用器械直接绞他双腕间的钢链。杆棒钢锁缠在一起,一时间脱不开。再一拧,钢链绞进肉里,直接拧出一汪血。

武松痛得脸色一白,屏息蓄力,不顾打在自己身上的拳脚,足尖一踢,一个酒坛子低空飞过半个忠义堂,擦过几十只脑袋,直接砸在燕顺手腕上。

燕顺痛叫一声,一松手,扈三娘纵身赶来,直接将他的腰刀缴了,刷刷几下逼退了他,冷冷道:“欺负没武功的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话音未落,门口响起一个铜钟般声音:“喂喂,这是怎么了,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英雄好汉!”

鲁智深是来喝酒的,身上啥也没带,笑呵呵进门。眼一花,但见忠义堂内打成一片,桌椅板凳翻倒一地,满堂酒香肉香。三五个人面色不善,朝潘小园围拢。

弥勒菩萨当场变成怒目金刚。鲁智深气得吹胡子瞪眼,大步跨过去,也不分青红皂白,一手一个扔飞,骂道:“丢人现眼!”

武松双手被锁,只能靠一双腿,玉环步、鸳鸯脚、缠丝腿、高虚步,踢走一个又是一个,不愿朝自家兄弟下毒手,但几百人连番涌上,已见气喘。

听到门口重重的脚步声,尚且不知是谁,心中刚刚一沉,就听见鲁智深一声喊——知道是友非敌,心中一喜,忙里偷闲叫一声:“师兄,看好我女人!”

潘小园松口气,躲在鲁智深背后。

鲁智深一边酣畅淋漓的打,一边莫名其妙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谁来跟洒家说说?喂,曹老弟,你怎么也来欺负女人?”

刚被他扔飞的那个是操刀鬼曹正,过去在二龙山鲁智深手底下当小头目,多年挨揍的交情。曹正被他这么一训,满面羞惭地退下去。

“还有你们,杨制使,林教头,不管管?”

鲁智深从二龙山加盟梁山,本来就自带老铁小弟,此时他一表态,底下的曹正、史进、施恩,杨志,一连串十来个人,本来也是不太愿意打的,纷纷住了手。

史进象征性地操了根棍,挥两下,说道:“是武二郎闹事,宋大哥让管的。”

鲁智深哼一声,抬头一看,周通李忠两个人——都是被他揍过的——正在假模假式地维持秩序呢。

张口刚要骂,潘小园躲在他后面叫道:“周大哥,李大哥,你们去帮武二哥、方娘子!别管我!”

方金芝能打是能打,但不愿和梁山结仇,也就不敢伤人太甚。当初在东京,派来和她接头的潘六娘居然是个不会武功的,让她多少有些轻视梁山军团的武力水准。眼下才认识到,忠义堂里的大哥们模样虽糙,人人不可小觑。如今和三五人僵持不下,捉襟见肘。

扈三娘这边,已经慢慢占领了东南角。日复一日的闭门苦练,一双刀劈出去如同雪花霰落。好汉们当日都在断金亭见过她的水平,此时刮目相看,忌惮八分。

潘小园从鲁智深胳肢窝底下往外看。宋江被十几个心腹兄弟牢牢护着,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武松虽然和他对峙,却几次犹豫,不愿下重手。

忠义堂里装饰的彩花红烛之类已经被砸得没法看,桌子上全是破碎的杯盘碗碟,满地狼藉。

悄悄跟扈三娘商量:“能不能去把……把宋江制住?”

也知道有点强人所难。但扈三娘从来都是迎难而上的典范。朝宋江的位置瞟一眼,抿一抿嘴,“看我的!”

宋江身边的心腹都在缠斗武松,猛然见到一个窈窕身影带着刀光扑来,慌得大叫:“救我!快来人,救我!”

绕着柱子躲了两圈,眼中突然跳进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宋江如获至宝,大叫:“铁牛来了!铁牛救我!”

李逵在厅堂后面踅摸了一圈,终于寻到两把劈柴的斧子,将就能用,这就急急奔回来,打算大开杀戒了。听得宋江求救,哇呀呀几声怪叫,怒发冲冠,根根如戟。

“敢算计俺公明哥哥,得先过俺黑爷爷这一关!你们几个臭娘们,武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先吃俺一斧!”

牛眼一扫,看谁谁可恶。这个娇滴滴的姓潘的婆娘,当初在阳谷县阻碍他杀人的兴致,挑拨武松和他翻脸,极其的可恶;而这个使双刀的姓扈的婆娘,当初让宋大哥在小黑屋里藏了几个月,尤其更加可恶。

一座黑山挡在宋江前面,挥着板斧,叫道:“臭娘们快来领死!”

扈三娘脸颊泛红,毫不惧怕地迎上,冷冷道:“李逵,你杀我家人,恶贯满盈,今日抵命来吧!”

双刀迎上巨斧,刃贴着刃划过,一声炸裂头皮的尖锐金属擦声。

李逵惊道:“这婆娘好厉害!”

扈三娘也被震手臂发麻,咬紧嘴唇不说话。

不止一个人提醒过,她扈三娘练的是灵巧路子,又是女子膂力,刀法再精,上阵杀敌尚可,却万万胜不过一个狂怒的黑旋风。李逵两斧劈下来,疾风刮过脸上的伤痕,隐隐作痛。

若说方才的武松踢人、鲁智深扔人,都是自家兄弟间互相教训,李逵和扈三娘一交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你死我活的仇杀,不倒下一个,绝不算完。

几个胆小的纷纷噤声,不敢再出言叫骂。

潘小园急得发慌,叫道:“鲁师父……”

随即住口。鲁智深赤手空拳,要贸然进入双刀双斧的战圈里,无异于自己把一身肉送上去让人砍。

扈三娘也是极有骨气的,双目含泪,空隙间叫一句:“为我全家报仇,旁人不用来帮手!”

本来这次上山凑热闹,只是为了保护潘六娘,尽一份人情。谁知见到李逵便忍不住,就算死在他斧头底下,也非得亮刀不可。

李逵大怒,双斧直上直下,偏生那可恶的小脑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就是不让他劈在当中;刀刃神出鬼没,一会儿就在他肩头划出一道血口子。

李逵高声怒吼,一脚踢碎一张桌子,碎屑乱飞,连带着飞出去几大块猪肘子,砸在几个小喽啰脸上,油腻一片。

周围人这才醒过味儿来,轰轰叫嚷,有的喊:“李大哥小心!”有的喊:“快去保护宋大哥要紧!”

“都闭嘴!让俺先宰了这俩婆娘再说!”

横劈一斧,竖劈一斧。堂上一多半人都被这两人的性命相博惊呆了。有人终于见识到了黑旋风的杀人手段。有人庆幸当年扈三娘在断金亭上,没有挑上自己。

只有一个人一点也不关心李逵这边的战况。潘小园在层层叠叠的人海中寻找武松,看到他在镣铐的重压下脚步沉重,看到他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朴刀划出胸膛一道血,自己身上也像挨了刀一样疼。

是不是该求鲁和尚给他扔把刀?是不是自己也该捡起把刀,以应付那个最坏的结果?

还没来得及转心思,便看到侧门闪进来几个人影。不知是友是敌,赶紧便要躲避。面前挡了一座小山铁塔,阴森森的气场一下子笼盖下来。一横心,飞快闪避绕过去。可如何能躲得过,再一抬头,劲风铺面,登时呼吸滞涩,喘不过气来。

不高兴的石秀挡在她面前,蒲扇大手探囊取物,将她手里的刀轻轻卸了下来,刀尖一转,点着她鼻尖。

“哼!”

小妖女狐狸精,今日果然是她在作怪!

潘小园眼睛睁得老大,心中流淌过一万个后悔,不敢叫也不敢动弹,只晓得闭眼。

石秀眉头紧蹙,牙齿咬得格格响,脸上肌肉扭曲了片刻,那刀尖却没往前一寸。

一扬手,将那刀丢回地上。

“滾!”

潘小园抱头鼠窜,正看到鲁智深赶来,急忙躲回和尚的保护圈里。

正后怕得抹泪,只听当的一声,竟是半截断刀擦着鲁智深的僧袍袖子飞过。李逵得意哈哈大笑。

扈三娘秀眉直竖。抢来的刀本就不是什么上乘质量,战斗多时,终于被李逵的蛮力斫断一把。

美人不慌。脑海中掠过林冲那一番醍醐灌顶的指点,扔掉左手断刀,集中全身的力量。

却突然心里晃过一个念头:他在哪儿呢?

闯进来之后一心护人报仇,竟把这个梁山上最要紧的人给忘了。但此时意念一起,一发不可收,忍不住朝四周看了看。

性命相博之时,哪容得半点走神。李逵虽蛮,却不傻,震天一吼,板斧砍落,四周一阵惊呼。

扈三娘急忙招架,终究晚一步,眼看白刃剁到眼前,却忽然减慢了袭击的速度。

一根桌子腿,架住了李逵的致命一斧,随后被几斧削得粉碎。扈三娘猛然回神,抓住这一刹那的先机,一刀斜劈下去。

呛啷两声响。黑旋风板斧落地,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衣衫破碎,开膛破肚,鲜血在黑皮上绽放,极是可怖。

只有一双眼仍是怒极圆睁,糙声骂一句:“林教头,你多……多管什么鸟闲……”

林冲扔掉半截桌子腿,拂袖回身,再不往后看一眼。

他是梁山上下第一中庸之人,从一开始便是观望,此时竟然破例出手,风向立变。

大伙也亲眼见到了,李逵是冲着那两个女人去的,其中一个手无寸铁——毕竟不是太光彩的行径,此时更是没人敢说话。

宋江大惊,叫道:“李逵!兄弟!……林教头,你……”

前车之鉴,当初火并王伦的时候,不也是林冲先动的手吗?

扈三娘满目含泪,朝林冲飞快地看了一眼,目光再聚在宋江身上。慢慢将手中的刀提起来。

李逵满身的血,倒在地上,还是拼尽全力挡在宋江前面,吃力地拾起一把斧,突然聚起全力,大吼一声,朝扈三娘猛扑过去。

强弩之末。扈三娘轻轻松松地一刀划过,李逵口中狂喷鲜血,轰然落地,慢慢不动了。

口里兀自喃喃怒吼:“不许、不许伤俺宋大哥……”

杀人无数的黑旋风,此生再也杀不得一个人。

武松身边已经堆了一圈的伤员,有的是真伤,有的挨了重重的几拳几脚,也顺势倒下,护着胸膛肚子,哎唷哎唷的叫唤,不起来了。

黑漆漆的瞳仁中带着火,破烂的袖口鲜血滴答。微微一躬身,视线和大哥齐平。

“大哥,你若是再不给兄弟们一个说法,休怪武松不客气。”

宋江面色一沉,目光从李逵身上移开,心慌气短了一刹那,又恢复了泰然自若。余光一瞟,吴用早就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武松,是你逼我不客气,本以为能和你做一辈子的兄弟,事到如今,宋江也护不得短了!”

混进来的几个明教细作不敢杀人;倒戈的张青孙二娘、李忠周通、阮氏兄弟,战斗力都不足为惧;鲁智深虽然厉害,不会当堂对自家兄弟下毒手。

而五虎将中的四个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八骠骑里的五个尚未参与争斗;还有不少和他宋江同心同德的朝廷降将们,不信还奈何不了一个武松!

*

卢俊义接到飞报,得知忠义堂有变,大惊失色。

招安终于有了眉目,即日便可复为良民,这时候出乱子,他卢俊义第一个不答应。为自己这一身本事所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早就对江湖拼杀之事心灰意冷。

更何况,听那报信的小喽啰语气,燕青在东京任务失败,眼下生死未卜。

略微披挂,带上柄刀,让手下人去聚拢其他几个兄弟。走路太浪费时间,跳上马,直接提缰上山。

没奔两步,面前却横了另一匹高头白马,大摇大摆地把他挡在路当中。

卢俊义不得不勒住马头,再一看对面的人,恍惚不知所以。

“你……是你……”

史文恭面容有些疲惫,右手拢在袖子里,朝他抱拳:“师兄,别来无恙。”

“你不是……你……”

史文恭乐得欣赏他的惊慌,“师兄何事这么着急,难不成是赶着去做官的?”

卢俊义到底见过些大风大浪,很快镇定下来,左手攥紧了缰绳。

“你没死。”

史文恭微笑:“蒙贵人相助,天意留我性命,师兄很失望罢?”

“怎么来的!谁放你上山的!”

“这你不用管。上次没跟师兄切磋个痛快,实在是可惜——你们是几对一来着?今日不知师兄是否肯赏脸,让我再试一次?”顿了顿,又慢慢说:“小弟我眼下身有残疾,师兄却也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论一对一,未必打得过我。”

卢俊义知他性子,一件芝麻粒儿大的仇能记上一辈子。知道多问无益,岿然不动,说道:“谁让你里通外国,害我梁山兄弟?你今日死性不改,又来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史文恭只是冷笑。卢俊义大怒。

“不错,上次我是情非得已,但也不后悔搠你的那一枪!要打快打!”

说毕伸手从腰间拔出刀来,精光闪亮。顺带悄悄地朝躲在一边的小喽啰使个眼色。

史文恭一看,有些过意不去。

“师兄惯用的是枪,今日拿的却是刀——何必让我占这个便宜?”

一杆带钩金枪丢过去。卢俊义一把接住。定睛一看,有些怔忡不定。

“这、这枪……”

怎么如此眼熟,更不像是史文恭惯用的。

史文恭看出他的疑问,从容笑道:“是管那个……叫什么来着,嗯,金枪手徐宁……管他借的。也许不太顺手,师兄将就用吧。”

他自己绰着一杆长柄狼牙棒,挥了两挥,便皱眉头,手一扬,狼牙棒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擦的一声,落在一丈以外。

“这个太沉,也不好用。师兄容我换一杆。这个还行……”

卢俊义目瞪口呆,脱口叫道:“你把秦明怎么样了?”

整个梁山,使狼牙棒的只有霹雳火秦明一人。眼下秦明的狼牙棒却落在史文恭手里。

史文恭挑挑眉毛,不答话。事环上摘下韩滔的枣木槊,掂一掂,又摇摇头,丢进路边的乱石堆。再顺手提起单廷珪的黑杆枪,撇嘴嫌弃,一撅两段,丢在地下

最后拿出来的,是李应的浑铁点钢枪,上下抚摸一遍,试着抖一抖,这才满意,笑道:“师兄请。”

卢俊义一身的燥汗。不是害怕,也不是惊慌,而是混合着不可思议的愤怒。

他如何不记得,这些被史文恭随意丢弃的兵器的主人——金枪手徐宁、霹雳火秦明、百胜将韩滔、圣水将单廷珪、扑天雕李应……都是当初参与攻打曾头市,立了大功的。围着史文恭,几场车轮战,直将他逼得几乎是个死人,马背上沾满鲜血。

这些人,论武力,个个独当一面。史文恭竟将他们一一缴械,那必定是偷袭伏击,无所不为。

卢俊义大怒,喝道:“卑鄙小人,无耻下作,再敢叫我师兄!”

史文恭冷笑:“师兄是怎么被赚上梁山的,想必你已忘了。你尝过被人害得一无所有的滋味,却忍心将这滋味加诸于我!我在曾头市的忠心部下、得意高徒、知心好友,蒙你们所赐,死得一个不剩,我史文恭可不健忘!”

卢俊义长叹一声,将徐宁的金枪带在事环上。

“好,若非要说我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