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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暴雪下的大明

一场冬雪之后,李定国发现涌入城中避难的人瞬间就多了起来。

甚至于,张猛子在第二天开门的时候,发现了冻死在屋檐下的难民……

不是一个,而是一连串的难民。

一共二十多个,冻死了十八个,还有两个尚且有一口气。

张猛子叫上了人,把人抬了进来,放在屋内,灌下去热乎乎的猪肉汤,然后烤着火,有点温度了以后,又放进热水里泡着。

整个过程,长生就像是在拿着水瓢浇花一样,不停地往人身上浇热水。

李定国想到了送东阳马生序中的一句话“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

这是求学路上的艰辛。

可是,眼下这是求活路上的生死界线。

生与死的界限,是如此的模糊……

随后,剩下的两个人又死了一个,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因为有关系,所以官府的人第一时间到了,把冻死的尸体拉到城外丢掉。

李定国似乎还想做什么,但是张猛子却已经催促起来:“时间不早了,再不出发的话,那就要迟了。”

直到这个时候,李定国才想起来,今天要去见洪承畴和曹文诏。

“走吧!”李定国上了马车,却看到张猛子手中提着一口在官府登记过的腰刀。

李定国很惊讶:“这……”

“夫人让带着,说这么大的雪,肤施的城门只要没关闭,就一定会有许多的难民涌入,我们不带着武器,到时候路上遇到危险,一下可是来不及求援的。”

张猛子神色复杂,因为自身就出自于灾民,所以很清楚一旦失控的话,会是何等严重的后果。

只不过,肤施的驻军太多,小范围失控有可能,大范围的那完全不可能。

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

王承恩走之前,不仅弄死了监军大人,还带来了一大批的物资。

李定国点了点头,上了马车后,张猛子、长生、小七等人,又在马蹄子上包裹了一层厚厚的麻布。

麻布中间,又包裹了几层防水的油布油纸。

天气太冷的话,马蹄子就算是有马掌铁,也会被冻坏的。

车内有炉子,温度不算太低,李定国甚至能一边烤火,一边往外看街道上的场景。

眼下这般,到处都是乞讨的人。

张猛子驾车的速度都慢了许多。

但是,街道上却也到处都是扫雪的人。

马车走得很慢,甚至有时候人多了要停下来。

李定国听到说是官府下了规矩,所有领取到了扫把清扫街道上积雪的人,都可以获得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于是,城中最先一批进入的灾民们,领取到了扫把和大热馒头。

后边入城灾民,却什么都没有。

走到半路上的时候,街道上有抬着铜锣的差役,一边敲锣一边大声布告,说是在府衙面前施粥。

灾民们闻风而动,立刻呜呜嚷嚷,搀老携幼地走了过去。

李定国还看到了许多四五岁的小孩子,被大人抱在怀里,甚至……丢弃在路边墙角的。

那小小的身子上,都有覆盖了一层积雪的。

“猛子!”

李定国掀开车帘子,叫了张猛子。

张猛子也看到了,他叹了一口气:“公子,肯定没气了,要不爹娘咋舍得丢下啊?”

李定国下了马车,伸手拨开白花花的雪,伸手就触摸到像是石头一样坚硬的小小身体。

张猛子走上前去,捂住了李定国的眼睛,低声说:“公子别看,会吓到的……”

李定国却轻轻拉开了他的手,看着那张已经结冰了的脸。

他见过很多死人,各式各样的死人。

但这样的,却还是第一次。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李定国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像是停滞了,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冒冷汗,甚至汗毛都已经倒数了起来。

这不是对于这尸体的恐惧。

而是对于这个世界的恐惧。

这么小的生命,他招谁惹谁了吗?

张猛子伸手在路边更深的雪里捯饬了几下,发现一个同样被冻死的妇人……

李定国哆嗦了一下,抓起那石头一样的小小身体,放进了这妇人的怀里。

张猛子看着公子脸上往下流泪,忙拉扯着人,塞进了马车里。

李定国却把车帘子卷了起来,看着路边上那些陆续被冻死,却没有来得及被差役们拉出城外的尸体。

有时候,甚至能看到一辆大车,上边全是冻死了的人,就盖着一层草席子。

这车已经塞了太多,对路边那些冻死骨,全然一副未曾察觉的样子。

最让李定国感到触目,是一家三口抱在一起被冻死的样子。

雪更大了。

风呼呼地吹。

李定国说了句什么话。

张猛子没听清:“公子说什么?”

“我说,崇祯真该死。”

张猛子吓得出冷汗,忙转过头去,伸手就要捂住李定国的嘴。

李定国却摇着头:“我不会乱说的,但是他真该死。”

“公子,前头就是洪大人府邸,万不敢说这样反话,那是要全族斩首的。”

张猛子叹了一口气,又道:“我们以前干的是什么?哪能不知道崇祯是不是王八蛋?”

“猛子,还记得北边的乱民,是怎么死的么?一茬又一茬的,我们运气好,不用做乱民,但是我们不能忘记了自己本身就出自于乱民。”

“怎么敢忘记啊!”张猛子叹息了一声,“当初就是饿的不行了,才跟着杨知去绑了邢姐,然后去卖钱的。”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

谁能想得到,现在却和邢夫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人生啊,真是充满了各种不可思议的变化。

前方,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是有人在施粥。

张猛子勒住马车,站在车驾杆上,伸长脖子看了看,摇头道:“怕是过不去……”

李定国也看到了,这是洪承畴府邸前施粥的场景。

这时候,一个小厮忽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拱手一礼地问道:“可是王平安王公子到了?”

李定国微微一愣,然后点头道:“是我。”

“我家大人已经吩咐小人,公子到了以后,领着你走后门,昨天傍晚的一场大雪,忽然飘来,正门前在施粥,没法过去,还请公子不要介意。”

“施粥救人,这是大义之举,我走走后门又算得了什么?”李定国点头,随后看向张猛子。

张猛子应了一声,下了马车,抓着马辔头,跟着这小厮绕路走后门去。

不一会儿,李定国穿过后门,在小厮的带领下,见到了正在烤火的洪承畴和曹文诏。

“参见洪大人,参见曹将军!”

洪承畴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李定国,然后苦笑着看了一眼曹文诏。

“何须如此多礼,上前来坐下烤烤火。”洪承畴大方地说道。

李定国站起身来,拱手一礼,这才在边上特意给自己留下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你这一路上过来,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李定国心头一颤,那些小小的身影,似乎又浮现在自己眼前。

看着眼眶发红,泪花都出来了的李定国,洪承畴叹息一声,也几乎要落泪。

曹文诏抿了一下嘴,觉得自己不哭似乎也挺不合适的。

但是外边是真的惨啊!

人间炼狱!

老天收人!

他抓出一块手帕,自己擦了擦,又递给洪承畴,洪承畴嫌弃地看了一眼,然后抬起衣袖。

李定国却把手帕递到了他面前。

洪承畴拿过,擦了擦,然后还给了李定国。

“原本以为大旱就已经要人命了,现在才知道,一场大雪,也会要很多的人命。”李定国叹息道。

“人就像是草芥一样,死多少对于京城那边来说,就是个数字,朝堂上的那些大老爷们,要是真的关心这些百姓的死活,又何至于走到而今这一步?”

洪承畴摇头。

曹文诏看了看两人,觉得这两人还真是像一对父子。

“行了,多余的话就别说了,今天来这里的正事儿还没做呢……”

曹文诏提醒着,再让这两人继续说下去,自己不哭也不合适,可铁汉子,只流血不流泪的。

怎么救这些灾民,他这个武夫除了在家门口施粥外,便别无他法。

还地看朝廷上的诸公是否有良心才成。

洪承畴点点头,重新审视着看了看李定国:“王公公看上了你,那我依旧还是想做你的亚父,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我母亲同意。”李定国第一这么说,第二道:“甚至,我爹走的时候,留了一份书信给我,上边竟然也说到了此事。”

洪承畴露出惊讶之色:“不愧是伺候皇爷的人,揣摩人心上,真是一套一套的……那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这是我的福气,万不可拒绝了。”李定国苦笑道。

“那变蛟呢?”曹文诏又问道。

不等李定国说话,洪承畴立刻道:“好儿子,先给我磕头。”

他掀开手边一个红绸子盖着的木匣子,含笑道:“爹给你准备的礼物都快放的发霉了!”

李定国毫不客气,立刻跪下,恭恭敬敬地给洪承畴磕头:“儿拜见父亲!”

房门外,立刻就有人走了进来,给李定国递给茶来。

李定国捧着给洪承畴敬茶。

“哈哈哈……”洪承畴喝下后心情大好:“好儿子!”他拿起手边的木匣子道:“这是爹送给你的礼物,王公公既然已经给你取了名,那爹就等你弱冠之后,给你取字就好。”

“是,阿父!”

李定国伸手接过木匣子,沉甸甸的,似乎有不少好东西。

“起来吧!”

洪承畴满心喜欢。

李定国站起身来,把木匣子放在一边上,重新坐了下来,曹文诏这才立刻道:“那变蛟呢?”

“我和曹大哥结拜兄弟,就差没烧黄纸斩鸡头了……”李定国道:“说到这里,曹大哥和我本来约定好了今天一起来的……”

“大雪引发的问题太多了,他已经去军营里边了。”曹文诏似乎松了一口气。

洪承畴又问道:“荫庇赏赐的事情呢,王公公怎么说的?”

李定国本觉得曹文诏在这里,说这些就不太方便了。

可是转念一想,洪承畴谁啊?

怎么可能这样的问题都想不到呢?

既然是这样……

那也就说明曹文诏是绝对安全的人。

“阿爹说,这事情他会想办法面呈给皇爷,我阿娘有些顾忌,求阿爹给我弄个文职,莫要再上战场。”

说到这里,李定国有些气愤:“倒是阿爹说,日后成年,未必没有机会上战场,现在是学本事的时候。”

“嗯,这话说的不错。”洪承畴点头表示赞同。

曹文诏也点头:“听说你以前都是跟着府衙的捕快学武功,那捕快能有什么好东西,往后大军可能要开春之后……”

他话语停顿了一下,叹息道:“开春后,会不会有动作都不清楚,我给你一个令,你到了军中,可以跟随所有身怀绝活的老兵们学艺。”

“叔父此言当真?”李定国的眼神瞬间就犀利了起来。

“哈哈,你看他这样子!”洪承畴从手边摸过来一个令牌:“你娘说的不错,但是你有荫庇,考不考科举都无妨,有了这令牌,城外军营里,不管是谁手底下的人,都要给你三分面子。”

说到这里,洪承畴有些遗憾地说道:“王公公为了自己脸上的面子,对外宣称自己的儿子王平安,在保护一个民女逃离的时候,且战且退,射死了十一个贼人,炸死了一个贼人,立下天功,所以你到了军营里,还需自称王平安,否则的话,那些粗老汉们就算看你是我的儿子,也未必会心甘情愿教你真本事。”

说完这些后,洪承畴又道:“军中奇人多,能学一身好本事,但是也不可不读书,我准备聘请几位先生,轮流为你教授读书,王公公倒是畅快多了,自己做了爹,却甩甩手回京城去了,这事儿还只能我为你操心了。”

李定国立刻道:“阿父,我家中已经有两位老师了,每天都弄得我很疲惫,先前逃命的时候,尚且没什么感觉,大家都在逃命,这几天刚刚安顿下来,又开始让我背书……”

看着李定国脸上露出的苦涩,洪承畴和曹文诏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洪承畴抚摸着胡须,含笑道:“只要你不学那项羽说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好。”

“这怎么会呢?”李定国忙摆手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去军营?”

“随时……”洪承畴眯眼笑着:“但现在不行,现在外边太乱了,你去的时候,为父会让人准备一些礼物,免得让军中的人都觉得我洪承畴小气,儿子前来学艺,却一毛不拔!”

说完这话后,洪承畴又道:“你们现在有了宅邸,我强留你在我这里住下也不好,毕竟你总要在你母亲跟前才好,不过也多可以往我这边走走,多说说话。”

“我觉得,可以先去我那里。”曹文诏一脸遗憾之色:“我这些年征战疆场,一身武艺难逢敌手,平安这孩子根骨绝佳,成年之后,说不定就有霸王之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