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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裹了裹略显单薄的外衣,蹲在在路边,拔根也看不清楚是啥野草的根茎,简单抹了抹,含在嘴里。

杨婉青迎风而立,遥望苍茫夜色,轻轻叹口气。

江宁也不抬头看她,咀嚼着草茎,疑惑道:“姐,怎么啦?您任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既荣升正科,又手握分管干部的实权,难道您还不开心?”

眼婉青淡然笑之,幽幽道:“对我而言,都是工作,无所谓开心与否!江宁,到了姐如今这个年纪,不像你现在,两眼只装着事业,我们还有太多事情需要面对。”

江宁点点头,叹息道:“谁说不是这样呢?不过,姐,我眼里不仅仅只有事业啊,也还有太多事情,比如,堂弟现读县一中,孟飞父母毫无生活来源,满娃子马上小学毕业,母亲身体越来越差……还有……”

杨婉青终于露出笑意,玩味道:“还有女朋友没着落?”

江宁挠了挠脑袋,害羞道:“嘿嘿,好像是呢。”

杨婉青笑道:“锦儿如何嘛?”

江宁沉默一阵,轻声道:“我当她是妹妹。”

杨婉青早已看透那小妮子的心思,不禁替段云锦有些哀伤,叹息道:“落花有意,流水却无意,徒留世人慨叹啊!”

江宁站起身,抖抖略显酸麻的腿,并未接话。

杨婉青神情落寞,轻声道:“我得回家了,凡儿快睡了。”

“姐,你和姐夫怎么啦?”

杨婉青一怔,继而急声问道:“什么意思?”

江宁扭过身子,面朝在他心中比亲姐还亲的女子,一脸肃容道:“姐,如果过得不好就别过吧,坊间传说是挺哥对不起你,所以,没必要委屈自己,人生很短,转瞬即逝。”

杨婉青凄惨一笑,扬扬手,转身离去。

夜色中,女人背影孤单如斯。

江宁独自往前走,走得极慢。

早在一年前,他听柳远熙聊起县财政局长儿子宁愿跟父亲断绝关系也要住进姘头家中一事,当时就沉默了,心痛得无法呼吸。

自认识杨婉青以来,他得到这位同事不过几个月的老领导太多照顾,或许很多人并不以为这有多意外,甚至还觉得理所应当,可是,对于来到县城举目无亲的小小职员而已,简直就是雪中送炭,温暖一生。

江家人懂得报恩,江宁早就将杨婉青当作了亲姐,她的喜忧都牵扯着他的神经,不愿看到恩人半点不好之处,如果需要牺牲自己所有一切才能换得她的安稳,年轻人绝对不会犹豫半分,除了母亲。

在他心目中,到目前为止,母亲排在首位,其次是卿幽兰、姜姒、杨婉青,她们三人共同排列其次,然后才是江小慧、江学军、江水满等家人。

年轻人很单纯地想,如今自己也能勉强算作嘉州有头有脸之人,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照顾好心目中排在第二位的三位女子,虽然说报恩这个词儿有些俗气,但是事实如此,无论如何都得照办。

今晚杨婉青提到女朋友还没着落,他很想说自己有了心仪的女子,那个眉如远山的姑娘,但是八字尚无一撇,顶多算作一厢情愿呢。

这一年半载里,二人只是在qq上偶有联系,彼此问候几句,随后要么是柳清柔有事忙碌去了,要么是江宁不便,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普通朋友关系。

这,恰恰是江宁最大的忧伤。

好比孩子望着喜欢的玩具,可是价格太高,他知道家里根本没有这份闲钱,奈何心中实在喜欢得紧,于是久久徘徊,不愿离去。

年轻人摆弄着杨婉青赠送的诺基亚320手机,很想给远在省城的姑娘发去短信,与之分享事业有成的喜悦。

他思来想去,走过了很长一段路,仍然没能鼓起勇气发出短信,不由仰天长叹,满腹苦涩。

到最后,他只是给姜姒发去了短信,却也久久未得到回应,想必对方早已带着孩子睡下,不过,姜姐姐一定会回来短信的,而且肯定格外高兴。

江宁回到家里,见母亲卧室还亮着灯光,不由心头温暖,遂敲门进去。

周淑英背靠床头做着针线活,瞧着晚归的儿子,灿然问道:“啥时候回来的啊?回县城开会么?”

江宁就着床沿坐下,凝视着母亲眼睛,抿嘴微笑,轻声道:“妈,有件事,我得告诉您,不过,莫要开心得不像样子哦!”

周淑英诧异道:“莫非你给我找到儿媳啦?”

江宁摇摇头。

周淑英收回视线,继续忙着手上活儿,不屑道:“那就没啥值得开心的事儿啦!”

江宁哭笑不得,一脸幽怨望着母亲,只好说:“算了,我也不说了,妈,今儿腰疼不?我帮您按摩一阵?”

周淑英放下手中家什,叹息道:“天气转凉了,不仅腰杆隐隐作痛,那条断腿也不舒服了,哎,老啰!”

待母亲匍匐床上,儿子开始帮忙按摩。

一会儿,江宁轻声道:“妈,我当党委书记了。”

“嗯!”

沉寂片刻,周淑英忽然起身,扭头望着儿子,神情激动,急声问道:“你刚才说啥?”

江宁淡淡地重复一遍。

周淑英翻身坐起来,一把手抓住儿子手臂,嘴角微微抽搐,眼泪夺眶而出,语无伦次地颤声道:“儿啊……我儿当党委书记啦……怎么可能呢……儿啊……江家从来没出个这样的……大官……”

江宁笑意微微,替母亲拭去激动泪水。

周淑英忽然朝着门外大喊:“小慧,满娃子!”

话落,两个家伙分别从不同地方奔进卧室来,满脸惊慌望着伯妈,以为出了啥不得了的意外。

周淑英欣喜道:“江宁哥哥当党委书记啦!”

“哇!”

姐弟俩高兴得蹦起来,卖力地拍着巴掌。

周淑英擦了擦眼睛,喃喃道:“老头子,咱儿子有出息啦,你也一起高兴吧……”

在家里不存在低调不调动的问题,江宁任由家人欢天喜地,也不加以干涉,只是含笑不语。

只要家人开心,自己再累也值得。

回到房间,江家三兄妹挤在床上,一起枕头望着天花板。

长高一大截的满娃子笑嘻嘻地问道:“江宁,党委书记是不是管着好多好多人?”

江小慧接过话:“是呢,起码上万人吧。”

满娃子嘴上发出“啧啧”声,惊叹道:“我的乖乖,那得是多大的官啊?若放在古代,江宁起码算个将军吧?”

江小慧撇嘴道:“那叫万人长!”

家中两个家伙太有意思啦!

江宁呵呵一笑。

江小慧坐起来,双膝托着脑袋,轻声道:“哥,以后就更累了吧?”

江宁凝望着天花板,轻声道:“是吧,以后望你多照顾伯妈和满娃子呢。”

江小慧一脸心疼望着堂兄,幽幽叹息。

那一刻,江宁觉得,堂妹真的长大了。

次日清早,江宁坐上县委组织部的轿车,前往横山。

途中,党委委员、党政办主任卓云来电,报告已经按照党委书记昨晚叮嘱,会议室准备就绪,八个村的支书主任皆到齐,乡干部一个不少,已经在会议室就座。

江宁看看腕表,说还有半小时就到,叮嘱卓云注意会议纪律,同时组织其他两位班子成员下楼迎接。

待江宁挂了电话,坐在副驾驶室的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杨婉青回过头来,说道:“江书记,别搞迎来送往那一套行头,印象不好!”

江宁连声答应着,可也没准备打电话。

杨婉青没奈何,只得作罢。

江宁随后指点着窗外风景,用词诙谐介绍沿途风土人情,逗得车上另外一名组织部干部股长肖萍哈哈大笑。

肖萍感慨道:“两年前,我送江宁去横山任副乡长,不曾想,如今再次赴横山,江宁已经是党委书记兼乡长啦,真是物是人非呐!”

这是褒扬话,江宁自然不会顺势接住,只是心里默默想着“物是人非”一词儿,此时倒也妥帖。

杨婉青呵呵笑道:“肖股长说得对,我也希望这次送了江书记,下次再送时,就是送江县长了。”

江宁大囧,赶紧指着窗外,转移了话题。

杨婉青听着声情并茂的讲解,嘴角微微翘起。

车到横山乡政府四合院门口,一行人走下车来。

以苏绣为首的三位横山乡领导班子成员排列整齐,站得笔挺,见到县委组织部一行,纷纷招呼。

杨婉青上前一一握手,客气寒暄。

一行人来到会场,径直走向主席台。

全场鸦雀无声,参会人员精神抖擞,目光矍铄,引得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露出赞许微笑。

杨婉青没想到,在江宁带领下,横山干部精神面貌大为改观,根本不是来横山乡之前肖萍报告两年前的那般情形。

横山乡干部大会开始。

当组织部干部股长肖萍宣读县委任命文件,台下参会人员不约而同站起来,双手鼓掌。

台上就座人员随同鼓掌。

掌声如潮起,迅速淹没会场。

江宁起身,朝台下深深鞠一躬。

会场本就连绵不绝的掌声再起声势,一潮盖过一潮。

直到江宁抬手往下压了压,台下参会人员才鸦雀无声坐下,会议进入下个议程。

江宁的表态发言非常简单,最多不过十分钟。

许多年后,横山干部都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江宁若干不好横山工作,一生不安!”

干部群众记不住那些官话套话,不管再铿锵再押韵,也抵不过一句发自内心的铮铮誓言。

华夏百姓实在,也只爱听实在话。

接下来,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被会场气氛所感染,按照既定讲话稿,只念了前半截,后面就开始脱稿讲话,言辞简洁,饱含深情。

她站在从个人角度,高度评价了江宁政治素养、为人品质、能力水平,尤其讲到新任党委书记有颗为民之心时,如数家珍提到携母求学、收养孤儿、维修校舍、梦想修路等几件大事,生动诠释了江宁的为人与为民情怀。

女部长结束讲话,台下众多两鬓斑白的老支书、老主任双手举过头顶鼓掌,眼里有泪光闪动。

江宁再次起身,朝台下鞠躬。

当他站正身子,在场所有人亲眼目睹,党委书记仰头看向远方,似乎看到了横山未来模样。

嘉州县城,县寿险公司五楼上。

董事长卿幽兰忽然想念闺女,很想打电话过去,却又担心女儿正忙着工作,遂打开qq。

“清柔,在忙么?”

“是的,妈妈,有事?”

“没啥,就是单纯的问候而已。”

“呵呵,妈妈,是不是想念我和清波啦?我告诉你吧,清波转学来到省四中,成绩很好,身体也长壮一圈,有空你来看看便知,只是……”

“只是啥?有什么意外么?”

“有啥意外啊?还不是和以前一样,老是在我耳边唠叨,想念他最好朋友最好哥哥呗。”

“江宁?”

“还能有谁?我真是无语了,讨厌得很!嘻嘻!”

“哦,你转告他,江宁今天赴任横山乡党委书记兼任乡长了,让他好好向江宁学习,做人一定要有志向。”

“好!”

已经提拔为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副科长的少女扭头看向宿舍方向,远处那方小小池塘,水面早已铺满睡莲,如碧盘矣。

曾经,那个少年蹲坐池边,掬水戏莲。

少女眼神逐渐模糊,收敛视线,早已看不清电脑屏幕,也不知母亲还说了些啥。

卿幽兰见女儿不再回话,起身走出办公室。

卫生间里,一位两鬓泛霜的中年妇人正在弯腰拖地。

洁白地板好似镜子,照得出人影。

中年妇人放下拖把,随之拿起一张干净抹布,双膝跪地,使劲擦拭地板。

本是同龄人却显得年轻许多的另外一位中年妇人,站在卫生间门口,默默凝视着背朝自己的保洁工周淑英。

“周大姐!”

听闻喊声,周淑英扭头看见来人,赶紧挣扎起身,奈何最近腰腿皆疼,好半会才站直身子,规规矩矩地靠墙而立,满脸温和笑意,客气道:“卿董,我不知道你来了卫生间,不好意思,阻挡过道了。”

卿幽兰蓦然鼻酸,过去拉着保洁工的手,颤声道:“周大姐,以后你别做保洁了,我给您重新安排工作岗位。”

周淑英惊慌失色,嘴唇嚅嗫,垂下眼睑不敢正视公司领导,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卿董,都怪我没做好工作,还望您给个机会,我……”

“不是!”卿幽兰轻声打断话茬,神色激动道:“周大姐,是您干得太好,按照公司规定,该给您换个轻松岗位。”

周淑英心中稍安,展颜笑道:“我是个农村人,也没啥文化,做不了其他活儿,能来保险公司做保洁工作,我和江宁对您已经感激不尽!”

卿幽兰紧紧拽着这位同龄大姐的手,柔声劝道:“江宁今儿就任横山党委书记了,我的意思……”

周淑英神色淡然,出声抢过话头:“他是他,我是我,江宁不会觉得我这个下苦力的母亲给他丢脸了,更不会不认母亲,所以,谢谢卿董一片好意!”

卿幽兰怔怔出神,一时不知说啥好。

周淑英从领导手中抽出右手,理理云鬓,笑容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