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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一夜没睡,清晨又立刻醒了,腰是麻的,腿是软的,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蜷缩在男人宽阔的怀里。

夏日清晨凉爽,柔柔的阳光洒进来,将他的侧脸照得发光。武松倒是睡得沉,多日舟车劳顿,第一夜好眠。又约莫是昨晚一雪前耻,嘴角居然还带笑。

真是丢人。潘小园可记得清楚,他似乎有什么执念似的,一定要她夸他棒,夸出口,也不顾她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更别提出声说话——简直恬不知耻。

不就是上次弄砸了一回吗?也不能赖她啊,倒惩罚到她头上了。

慢慢伸展爬起来,又被他霸道拢回去,人却还没醒。亲他肋下痒痒肉,胳膊微微一抬,才从他肘窝里钻出去。弯腰找鞋的时候不免酸痛一阵,起立下地的时候不免踉跄两下,回身瞪他一眼,自己揉揉腰,慢慢适应了一阵子。

倒是还能走路。突然回想起当年那场不要命的马拉松。

一屋子凌乱,轻手轻脚的给收拾好。终归是舍不得叫醒他。自己的包裹已经打好了,用力提起来。

放不下,再亲两口,凑在他耳边轻声:“快些来找我啊。”

他没醒,梦里乖乖的“嗯”一声。

*

火速赶回东京。半是惦记着违法犯罪,半是用忙碌来驱赶心中的思念。等回到点心铺,恰是二十八日。

生意不咸不淡。孙大厨既休假,雇佣的几个小帮厨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让他们乱做孙雪娥的那些拿手菜,免得砸了招牌。所以眼下铺子里不过卖些最基本的炊饼、胡饼、面汤之类。

坐下来要了胡饼和茶汤,没多久,郓哥闻讯赶过来,赶紧又去叫燕青。

潘小园见了熟人,忽然觉得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这一趟回来,可别让人看出变样儿来。虽然眼下自己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但小说里的女孩子初尝禁果,不是几乎肯定能被三姑六婆看出什么端倪,不是容光焕发了,就是气质妩媚了,再就是走路姿态有什么不对——她自己写小说的时候,这种剧情也不少用啊。

不过现实中的大伙,一个个很贴心的迟钝,上来嘘寒问暖,关心的是她路上累不累。

潘小园悄悄松口气。转念一想,毕竟自己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寡妇”啊。

她自然不介意这些,笑嘻嘻问候一圈,问问大家现状,得知一切如常。

郓哥跑过来:“嫂子,这几天的帐!咦,贞姐儿呢?”

她赶紧解释了一下,说小姑娘被留在山寨里干活出力了。

郓哥愣好一阵,撇撇嘴,极其不服:“寨子肯定得给她祸害穷了。”

潘小园其实也觉得贞姐儿这机遇十分突然,但毕竟是吴用亲自提议的,这么多人听在耳朵里,总不会害了她。只能说小姑娘运气好,一步步走得比自己容易。

周通则十分喜庆地汇报媳妇的情况:“胖五斤了,大夫说可能是个儿子!”

燕青关心她:“表姐,给你买点丰盛的菜,好好歇一天?”

“不,小乙哥请你帮忙,咱俩马上出去干活。”

顾不上风尘仆仆,让燕青给打扮成了个清秀小厮。燕青自己扮成个大腹便便的管家,这就直奔交引铺。

燕青的易容术,只能把一张脸抹掉特殊的痕迹,并不能完全模仿成另一个人。好在他俩也看惯了西门庆家下人的嘴脸,都是那种附庸风雅、仗势欺人的。潘小园化装完毕,照照镜子,摆出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儿,逗得燕青直笑。

交引铺掌柜的见来了生人,连忙迎出来。

董蜈蚣在店铺外面踅来踅去,以防突然看到什么不该出现的人。

燕青开门见山,俯身在柜台上,低声说:“我家老爷的定金带来了。掌柜的,交货吧。”

那掌柜的一愣:“不知贵府老爷是哪位?”

燕青冷笑:“跟你做了这么多生意,不认得我们老爷是谁?”

但凡坑蒙拐骗,讲究的是自己不先透底儿,而是留着些悬念让别人去猜。别人猜中了时,自然会对此格外信服。

果然,那掌柜的将燕青和潘小园左看右看,摸摸头,吃一惊:“是那位买茶的老爷?”

燕青拖长声音:“既知道,还让我们在外面站着作甚?”

潘小园不得不佩服,燕青温柔体贴起来,让人想给他大笔花钱;但装腔作势起来,立刻能变得十分讨打。

那掌柜的见真的是西门庆派来的人,尽管没见过,还是不敢怠慢,给迎到后面去上茶,旁敲侧击地说:“上次贵府带来的人,似乎不是你两位……”

燕青打断:“我家府上人多着呢,哪像小门小户这么寒酸。”

掌柜的忙道:“是,是。但不知……”

潘小园在旁边连忙提醒一句:“管家的,他们是怕咱们付不出钱。”

燕青顿悟,笑道:“原来是这样,是要见了钱,才能给咱们好脸色的。”

这一唱一和的几近刻薄,也不看看他俩自己一身铜臭味儿。

那掌柜的心里不舒服,不敢发作,小心翼翼地抬一句杠:“可贵府老爷跟小人说好了的,是二十九日,明天交款。”

潘小园笑道:“这不是钱筹到了,早一天买货,早一天获利,怎的,放着现成的钱,你还非得等一天收不成?”

说毕,一张纸条劈头扔出来。乃是西门庆的手写便签,说已经提前凑齐定金,今日派府中下人某甲、某乙,向掌柜的敬呈——当然是萧让顺手写的。

接着,背上包袱解下来,“喏,验收下。”

那掌柜的看到真实不虚的钱引,再估量一下那摞钱引的厚度,态度立刻诚恳起来,笑道:“小的这也是谨慎……”

一边说,一边拈起一张,对着窗口光线,细细看起来。

潘小园大怒:“这都是我们老爷亲手清点的!还能有假?”

燕青反倒斥她:“人家大宗生意,谨慎些是应该的,万一数目不对,谁负责?”

这俩狗腿子互相不服气,那边掌柜的连忙将钱引迅速清点一遍,招手叫来个得力的伙计,低声嘱咐两句,教再验一遍。

潘小园突然警惕地左右看:“喂,掌柜的,你这儿安全不,别突然来个强盗土匪什么的,要是这钱丢了哪怕一张,我可就得把脑袋割下来赔老爷了。”

掌柜的忙道:“安全,绝对安全。”

燕青也在旁边不断打岔,一会儿挑剔茶水不好,一会儿说外面下水道反味儿,一会儿又说“老爷”如何看重这单生意,让掌柜的不许怠慢。

两人一边你言我语,其实心里头都悬着一条线,余光盯着那掌柜的手。

捻开一张,接着一张。久经考验、阅钱无数的一双毒眼睛,将那些青红盖印飞快地扫过去。便钱务负责人的签字、西门庆的花押,人的笔迹一般是无法模仿的。

潘小园从半盏茶水的反光里看那掌柜的神色。但愿金大坚别手欠,在他的“作品”上加什么独家印记。

半晌,那掌柜的抬起一双老眼,摇摇头。

“两位官人,这钱引……有些问题。”

潘小园心里骤然一沉,不动声色地问:“都验过了,还有什么问题?”

那掌柜的笑道:“你家账房想必是清点得错了,多给了两千贯。”

潘小园差点把茶水洒出来。也怪她从来没经手过如此巨款。金大坚这个“免费赠送”,差点吓出她心脏病。

“不知这两千贯,是也算在定金里面呢,还是……”

“不了,我们拿回去。”一文钱也不多给。

和燕青对望一眼。沉住气。

两万斤高档闽茶的取货凭证——这回不用担心是假货——一张一张的数出来。那掌柜的边数边说,他也是头一次做这么大单生意。两万斤生茶的茶引,还是跑到临近几家交引铺,三天前才全都凑齐的。

潘小园一把接过去。

“如此多谢。余下五成尾款,下个月我们老爷着人送来。”

那掌柜的连忙称谢:“小人在这里专望——诶,请签一下收据……”

潘小园一笑,指着那西门庆的便签,说:“这上面有我家老爷签字。”

那掌柜的摇摇头,坐回去。也是他太急着做成这大单生意,想着有钱人都任性,手续上也不求百分之百齐全。再说,能凑够五十万贯钱引,还都是他独家货号的票据,整个东京城里,怕也是没有第二家了——难道还会有假?

*

第二天,西门庆家的小厮玳安,身边围着五六个运钞保镖,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了交引铺,叫道:“掌柜的!钱带来了!我们来拿茶引!”

……

吵架声惊动了半条街,一帮闲人凑来围观有钱人黑吃黑,亢奋激昂,不一而足。

那掌柜的信誓旦旦,昨天你们老爷已经派人把茶引取走了,今天又来,难道是消遣小人?

玳安不信,叫道:“肯定是你将那茶引私自卖给别人了!编出套假话来哄我们!当初我家老爷跟你们谈得好好的!虽然没签字画押,但谁人不知道我家的信誉!你这老东西,太岁头上动土,小心我告到开封府,把你们这些奸商都抓起来!”

带的那几个壮汉保镖是干什么的,此时异口同声:“货交出来!没有就赶紧去进!今儿我们非见着货不可!”

那交引铺老板也觉得蹊跷,不想因此而结仇,心想要么自己让一步吧。

“那个,烦小官人回去回报贵府老爷,若是反悔了这桩生意,小人就把定金退回去,茶引给小人送回来……”

玳安愤怒地一瞪他,“茶引没有!”

“那、那……那小人就专等尾款了。”

“尾款也没有!”

那掌柜的这才觉出来对方是仗势欺人。但他一个堂堂东京城交引铺,有着政府背景的,动辄千万的生意,难道还能像对面那些个裁缝铺、刀剪铺一样,任人宰割不成!

将几个伙计叫出来壮声势:“报官就报官!你们莫不是讹人家东西的!”

……

一百万贯的生意不是小数目,交引铺坚决要官府见。

西门庆这种级别的官商,要报官自有门路,开封府少尹家里递张拜帖,人家不敢轻视,就赶紧得找空儿出来迎一下;可交引铺掌柜的知道他约莫有门路,不肯让他们“官商勾结”,这就派人径直去开封府击鼓了。

潘小园乔装改扮,混在围观的人群里,约莫听了两耳朵。玳安坚持声称被交引铺放了鸽子,谈好的生意让他们又便宜了别人;而交引铺掌柜的则坚称,头一天西门庆就派人把货买走了,定金都付了。这再派人来“取货”,显见是讹人,翻脸不认账!

描述一下两个人的长相,玳安嗤之以鼻,府里没这俩人。拿出西门庆“亲手”写的条子,玳安有点含糊。再拿出西门庆独家商号花押的钱引来,玳安彻底没脾气了。

——老爷耍他呢?

不得不说,这一套钱引太过以假乱真,开封府的一干公人衙役看不出来有假。再说交引铺掌柜也是身经百战老江湖了,他经手的钱钞,一般人想不到去质疑其真实性。

交引铺人证物证俱在,玳安这边面露犹豫之色,开封府当即知道该怎么办。

还是要给玳安面子,知道他家后台主人毕竟是个官,尽管是买来的,但万一还升迁呢?

客客气气把玳安请了出去。

几个衙役师爷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这事约莫是个误会。你去回报你家老爷,下个月把尾款给这铺子送过去就成了。下次再购货引发财,别那么高调。”

够推心置腹的。玳安也没胆子单独在开封府闹,心急火燎的,只好带着几个保镖,想着这事邪门,得赶紧火速回去报告西门庆。再去制造纸钞的印刷厂,去请专业人士鉴定……

正盘算得紧锣密鼓,走到一个小巷子时,突然听到一处废弃的民房里,有人大声争吵。

“——那茶引是我骗来的!我得分大头!”

“——屁!要不是我跟那掌柜的里应外合,能让你这么容易骗得?我分一半!”

“——我家掌柜的说了,今儿见官,给开封府的贿赂也不少,这个不能算,你俩都只能分四成。”

“——你他娘的说话不算话!看我打你……”

本来刁民吵架,鸡毛蒜皮,不是什么新鲜事,旁人偶尔经过,就当是城市的背景噪音。

可玳安本就心慌意乱,骤然捕捉到“茶引”、“掌柜”之类的词儿,整个人精神一震。

合着真是交引铺掌柜的骗人呢!

赶紧朝旁边几个保镖做手势,让他们小声轻步。自己竖起耳朵,把那几个人的争吵细细听一遍。这要拿到开封府上去当证词,那掌柜的吃不了兜着走。

可吵架的几个人也小心。听到有人说:“……小点声,别让外面人听见……那掌柜的……证据,藏在……”

声音却是越来越小。玳安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往里走,想听得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