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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心铺里,潘小园没闲着,坐镇指挥。

“小乙哥快去下门板,咱们暂时歇业。三娘负责监视铺子到潘楼街之间,若有风吹草动,立刻回来通报。蜈蚣兄,你拿十万贯钱引,化好装,迅速去南通界身购置丝绢彩帛,价格高点没关系,只要将这钱引换成货物,越快越好。郓哥拿三十万贯,到汴河大街牙行去购买商铺店面,同样可以吃亏,别让人看出蹊跷;周大哥拿十万贯,今儿是相国寺万姓交易不是?去市场里捡贵的买,宝刀弓剑、首饰珠宝、犀角象牙,什么都行——别买古董!”

迅速分派完毕,再加一句:“若是那西门庆反应过来,或是报官,市场里看见巡捕,就立刻停止采购,保身为上,申时以前,在此集合。”

说完,自己心里砰砰直跳。这是她犯罪计划的最后一步。真钱拿到手的刹那,立刻开始一场迅速而精准的洗钱行动,把带有西门庆商号标识的钱引,分散到东京城各个角落去。

见几位小弟同时出门,潘小园淡定叫道:“郓哥慢着。小乙哥跟你一起去。”

郓哥回头一怔,立刻笑道:“也好,我还没去牙行买过房子哩。”

潘小园鼓励地拍拍他肩膀。燕青脸上现成的化装,倒也用不着多耽搁。

如此巨大的数额,她不得不存着点小人之心。燕青不识数,不能派他单独行动;派出去洗钱的几个人,董蜈蚣是有盗门羁绊的,周通是梁山好汉,都不太会心猿意马;唯有郓哥这个小猴子,虽然生意上最为得力,但人品上,并没有取得她百分之百的信任。当初在阳谷县的时候就差点做了西门庆的帮凶,这个“案底”她一直没忘。

所以这次,给他“洗钱”的数额最多,但同时,也不能放他一个人去。

郓哥显然也明白。按他的人生观,这当口还无条件轻信别人的,才是傻瓜呢。

因此顺水推舟,笑嘻嘻的把燕青推在前头。这件事做漂亮了,以后不愁嫂子不赏饭吃。

潘小园松一口气:“快午饭了,我去白矾楼伺候师师姑娘去。”

*

心不在焉的忙了一下午,回到点心铺,派去洗钱的几个人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总算是胸口落下一块大石。

董蜈蚣的十万贯,全都换了上等丝绸绢匹,眼下在白矾楼的密道里堆着;郓哥直接甩出一沓子地契,他倒有商业头脑,知道黄金地段豪门大宅,有的要二三十万贯,太惹眼;寻常地段的普通商铺院落,也得两三万贯起;至于外城的民房,价格倒是便宜,也不引人注目;因此蜻蜓点水的拜访了几个牙行,直接买下了金水门外一条街。

周通吭哧吭哧的回来,带了一兜子香药珠宝蔷薇露,有点沮丧地说,还有三四万贯没用完,远远的看见似乎有西门庆家的人往这儿走,不敢多耽。

潘小园勉励了几句。洗钱有成本,不差这点小钱。

悄悄开了一坛子好酒,大伙轻轻干一碗,庆祝犯罪成功。

等到西门庆向开封府报案,称自家五十万贯钱引让人当街抢劫,不知所踪,开封府那边再拖延几日,钱收够了,开始调查的时候,点心铺这边,当日火速收购来的丝绢彩帛、地契、香药珠宝之类,已经通过各处牙行,悄没声的换成金银,一点一点的运了回来。

洗钱的方法虽然原始,但在这个没有电话互联网的时代,已经算得上悄无声息。

等一切稍归平静,将董蜈蚣悄悄叫出来,足量的金子送出去,与东京盗门缔约,办了最后一件事。

*

西门庆一杯一杯的灌酒。平日里他不怎么酗酒的,更不会借酒浇愁。但今日他无心他事,连饭也不想吃,脑子里一片混乱。

有人专门针对他暗算——这是几乎板上钉钉的。要不然,那被抢走的五十万贯,怎么会如同泥牛入海,一点线索也寻不到?开封府的效率不抱希望,于是自己也派了不少心腹,全城寻访。

倒是得知,有些钱引立刻被拿到铺子里去换了商品,询问那买家长相,却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显然是化装了;那些铺子自然也不肯把到手的钱引吐出来——合法交易,已经钱货两清,凭什么要去给西门庆扶贫?

再之后,便就无从追查了;那些商品全都重新被投入市场,几个来回,便谁也记不得经手人的相貌、以及交易的时间地点。

西门庆牙齿都要咬碎了。卖了多少田产商铺才凑出的这五十万贯,难不成眼下打了水漂?要是能换来珍贵的茶引也罢,可偏偏茶引也没到手,那交引铺掌柜的,开封府还说他无罪!

一定是他钱使的不够多。正想着要不要通过人际关系,给开封府施加点压力,那交引铺却又把他告上了公堂:西门庆巧取豪夺,用五十万贯定金,骗取了价值一百万贯的茶引,还欠着五成的尾款呢!

西门庆能怎么办,说那五十万贯钱引不是他家的?谁信!

第一反应是,有人私自挪用他家产,擅自在便钱务开了号。但家产无缘无故变动那么多,他不可能不知道。

然后便想到会不会是假`钞,那交引铺老板口口声声咬定,真钞!

西门庆终于找到个可能的漏洞。如果交引铺老板也看走眼了呢?甚至,倘若交引铺老板用假`钞来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再讹他的五十万贯定金和尾款,那就是开封府多年不遇的一桩高智商犯罪。

派人去开封府,好话一箩筐,说明了情况,再请开封府派人去交引铺,大庭广众之下验钞。倘若钞票不真,如此巨额的造假案件,足以惊动朝廷和官家,让那交引铺全体员工脑袋不保。

交引铺掌柜自觉行的正立的直,也不敢不答应,当下一口同意。

到了约定的验钞之日前夕,却又出了一档子事儿。那交引铺值夜的伙计半夜解手,持着个蜡烛,摸摸索索的出门。可不知是哪儿吹了一阵什么妖风,那蜡烛被吹得侧翻在地,好巧不巧,轰的一声,燃起了堆在墙角的一跺旧纸。

火势如猛兽般乱窜。好在交引铺平日里进出的都是纸张勾当,防微杜渐,防火措施做得十分到位。那伙计一声大叫:“不好了,走水了!”

当即起来七八个,抄起墙角的水盆水桶,七手八脚,不一会儿就把火扑灭了。

清点钱物。除了墙熏黑了,幸而没多大的财物上的损失。只有一样。

西门庆府上送来的五十万贯钱引,放在小箱子里,已经被烟火熏得焦黑,边缘蜷曲,不过还好没损毁干净,勉强能看出上面的字迹和印鉴来。

那交引铺掌柜抚着心口,连叫惭愧,赶紧点了香灯,拜了火神真君,又派人买了一厚沓子避火图,铺子里上上下下都挂上。

等到西门庆家里派人,连同开封府、印钞处,大伙一起来交引铺验钞的时候,那掌柜的硬着头皮,捧出来那一摞被熏黑的钱引,十分抱歉:“已将那引起失火的伙计辞退了。”

大伙同时皱眉。不过熏黑的钱引到底也是钱引,还是拿过来,仔仔细细地验了一遍。

本来金大坚的技术就高明得超乎人们想象。这一熏,又掩盖了大半的伪造痕迹,谁还看得出来破绽?

开封府当场得出结论:钱引为真。西门庆手下遭受抢劫,损失了巨额财产,值得同情;但分案分理,责令立刻交还尾款,报假案的事就不追究了。另外责令交引铺掌柜的回去加强安全教育,严防火灾,再出事故,殃及邻里,立刻捉拿法办。

交引铺上上下下交口欢庆。西门庆在自家府上,捧着开封府送过来的一张“还款告知书”,恍惚如在梦中。

*

也不知舆论刮了什么歪风邪气,一时间,京城里所有的金融商铺都同仇敌忾,严厉讨伐这等言而无信、绕乱市场的行径。要是所有大官小吏都如此仗势欺人,大宋的经济可要乱套了!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京城市井的八卦里,也多少占了一席之地。李清照家里,赵明诚、李迥,连同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官员,聚会时也不免议论了几句。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大伙都有点上脸,聊天的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多彩。

赵明诚突然想到一事,当下酒料说了出来:“内人认识个开食肆的女商人,她手底下有个山东来的小厮,倒是知道那个西门庆的一点旧账,闲聊时提过几句,当真气死个人。”

大家赶紧催:“快说,快说。”

赵明诚自己也觉得有些不雅,好在列席的都是男人,交情不差,喝口酒,这才笑道:“说那西门庆,投机取巧、违法经商,原本就有前科。这人原来是山东阳谷县的一个暴发户,据说是看上了一个卖炊饼家的娘子,居然动用自己的钱权,把整个县城的食品生意给搞得乱七八糟,迫使那娘子就范……到最后,人家丈夫给逼死了,那娘子不知所踪……”

一摊子黑账,栩栩如生地说出来,在座的几位纷纷摇头叹息。

大家都是生长在京城的,限于年岁,阅历有限。地方豪强一手遮天的事,听说过不少,可难有切身体会。此时居然身边就有个活生生案例,免不得感慨良多,有两个当天回去就写了讽刺诗文,在小资界传开了。

不过也有人留了个心眼儿。这种事不能乱传,人家西门庆好歹也是蔡京门生,都知道赵明诚的父亲和蔡京有嫌隙,因此西门庆的事儿,赵明诚讽刺两句便罢,其余看热闹的,还是少传播为妙,免得引火上身。

*

潘小园歇在自己卧室里。门外大树底下埋着千万两黄金,没让她心情愉快多少。

环顾自己这满屋子军火。武松是不是也该来了?

毕竟曾经许诺过,“出使”江南归来,向老大们汇报完毕,交割两清,就尽快找机会,来跟她团圆的呢。

但所谓的“许诺”,也不过是他梦中的一声“嗯”,他记得不记得,她也心里没谱。

唯一有谱的是,好像那天确实挺“安全”。到现在为止,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这一阵子她忙得脚不点地。梁山那边,口信倒是带来过几次,无一不是“平安勿念”,以及“暂时忙些个”。她每次也是通情达理地回个“没关系,保重”,顺带捎点自己平日里积攒的新鲜小玩意儿。知道梁山的规模越扩越大,“好汉”编制却没有按比例扩张,人人头上定是扛了越来越重的担子,哪能轻易的说走就走。就像自己,眼下紧盯着西门庆这边的动静,也没法任性的离开东京城不是?

不管他来不来,西门庆这边秋风扫落叶,运势如同黄河入海一去不回,也不是她能挡得住的。

打听到他损失这五十万贯,倒还没到倾家荡产的地步,只是家里开的宴会少了,名下的产业卖了一些。有一日周通上街给媳妇买零食,发现潘楼街上的“合昌解库”居然挂了白牌儿,说是亏本转让。

赶紧火速过去,将这当铺爽快收购了,连同里面的伙计掌柜一律保留,利润通过附近的牙行存放。

算是把西门庆自己的钱,又还给他一点点。但就算她不买,也会有其他人接手当铺,所以并不觉得沮丧。

如今她每个月的利润租金收入一下子翻了几十番。州桥夜市上,小王茶汤每个月送来的五贯租金,立刻变成了毫不起眼的尘埃。

再过一阵子,另一家“合昌解库”也落到了她的手里。西门庆在慢慢的起死回生。

价值一百万贯的茶引,她不想拿来囤积居奇。若是真的等到茶价上涨,自己高价出售大量茶引,未免太过引人注目,无疑等于在脑门上写着“投案自首”四个字。

因此只是派出专业跑腿董蜈蚣,到临近的大城市,什么应天府、京兆府,小幅小幅地卖回当地交引铺。这年头信息不发达,东京城里发生的经济大案,外地官府也许有所耳闻,但细节方面的卷宗毕竟到不得手,不知备细。

各地交引铺也知道茶价似乎即将攀升,这会子铺子里多屯点茶引,到时不愁没有抢着来逐利的商人。

或者,以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直接出售给相关的商人。虽然看似亏本,但这茶引本身就等于白来,又不是她血汗挣的,只求快速脱手,丝毫不加心疼。

也奇怪。过去为了几枚叮当响的铜钱,疲于奔命的日子里,恨不得买根葱都讲价,从十文钱里夺出一文钱,也是能让她兴奋好一阵子的“壮举”;而现在,终于做到了心无挂碍、宠辱不惊;原价一百贯的茶引,九十贯飞速出手,她居然还觉得赚到了。

还有更舒坦的事儿。那交引铺掌柜的白白损失了五十万贯尾款,哪肯就此罢休。仗着开封府撑腰,眼下生意也不做了,派人拉几条横幅,天天堵在西门庆门口讨说法。

“以官欺民哟——无法无天喽——原来这京城里,还有人不把官家放在眼里,巧取豪夺,只手遮天啊……”

潘小园乔装改扮,亲自去西门庆家门口观摩了一遭,看到“讨说法”的伙计们占道哀号,行人纷纷避之不及,心里别提多美。

半晌,朱门里出来一个老管家,径直走到那“讨说法”一队人跟前,立定一站,一脸嫌弃神情,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碗碗陈年馊饭。

“不就是要钱吗?拿去,拿去!就当我家老爷打发要饭的了!”

交引铺掌柜显见占理儿,开封府也就默许他们用这种方式催债。但西门庆府上谁能高兴,把道儿都占了,出行不便不说,这么大嗓门天天号丧,不是让街坊四邻都看笑话吗!

更别提,府上偶尔还来同僚访客亲戚朋友,要么高头大马,要么两人小轿,何等的威风气派,被一溜烟的请进他西门府,看得羡煞旁人——现在呢,迎接他们的,就是这丈二的横幅,上书五个大字“还我血汗钱”?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西门庆卷了家财,落草为寇,跟他小姨子跑了呢。

只好扬汤止沸,暂时将这群人请出街去。家里找出百十来贯钱,派人抬了出来,往街上一丢,怎么着也能把这些人堵上嘴吧。

谁知人家交引铺的伙计们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家欠的可是五十万贯尾款,这百十贯算什么,塞牙缝都不够!

“当俺们是叫花子呢!”来闹事的伙计里不乏口才一流的,更有专业雇佣的闹事泼皮,“你家老爷一毛不拔留着钱打棺材呢!哎哎哎,大家伙都看看,京城里头一号人为财死大官人,人家是坑蒙拐骗样样全,生财有道无人比,古佛脸上剥金漆,黑豆皮上刮皂粉,苍蝇背上刮里脊,炒菜油都用的是地沟里捞的!知道他坑了咱们多少钱吗?——五十万贯!……”

听得那老管家一脸苦相,弯腰跺脚,连忙拱手作揖。

“几位大哥噤声,噤声,别瞎说,我再去向老爷禀报下还不成吗!”

花钱买清静。东拼西凑,凑出五百贯,暂时还过去。几个伙计开箱一验,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将那“还我血汗钱”的横幅收回去,手一招。

“兄弟们歇工!累一上午了,先去吃了午饭再说!今儿咱有钱花了,就去——东城那个孙巧手点心铺搓一顿,如何?”

几个人轰然叫好,大摇大摆地走了。支横幅的架子倒还留在原地。

那老管家无计可施,朝那架子踢两脚。原地叹口气,歪歪斜斜地回去了。

潘小园看得直乐呵。

只可惜,西门庆仍然躲在他的深宅大院里,身边仍然有钱雇保镖。只要他再卖些产业,遣散些闲人,凭着他的商业头脑,像上次一样东山再起,倒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