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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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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让她给他开小灶?潘小园发扬奉献精神,二话没说,跟着武松就去了。

说是伙房,也不过是几个草棚遮起来的土灶。几个伙夫正在筛面,空气里一片粉尘。

武松顺手从草棚架子上摘下来一截硬邦邦的腌肉,说:“这个是缴获的北人军粮,硬得没法啃,好几个兄弟已经把牙崩掉了。”

潘小园不敢露出笑,只怕显得幸灾乐祸。接过来,用手捏捏,再掰掰,闻一闻,几欲作呕:腥膻滑腻,好像还是生的。

对女真人的牙口佩服到了极致:“你确定,这东西是他们拿来吃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武松盯着那块硬肉,垂涎的眼神一闪而过,说道:“我在想,要是能把它给煮了……”

……

一顿饭工夫过后,潘小园从锅里盛出一碗热腾腾的羹,笑道:“二哥,尝尝?”

这是她、武松、还有炊事营几个伙伴智慧的结晶。先把硬邦邦腌肉尽可能剁碎拍散,成为一小截一小截的硬肉块,再和粟米杂粮一起煮。腌肉本身自带盐分,一煮之下,乱糟糟一锅杂粮粥,奇迹般地飘出肉香味来。

闻讯而来的一帮围观者都咋舌不下。肉是稀罕食品,杂粮是荒年果腹的渣渣,把这两样合到一起,不是暴殄天物?

潘小园小心翼翼舀一勺,率先尝一口。几十双眼睛盯着她脸上神情,仿佛都在问:“能吃不?”

她说不好是什么味道。齿间是粗糙的触感,小腌肉块被煮散开来,却没一点油腻,舌尖顶着一抹奇怪的烟熏肉香,中和了菽粟带来的辛拉生硬的口感。

“……”

不能昧着良心说好吃,然而比她那原版的杂粮粥,的确适口了很多。

武松见她不说话,接过剩下大半碗,一口气呼噜呼噜全喝了,对旁边的人笑道:“可以!好吃!你们都试试!”

潘小园喜出望外:“真的?”

武松撂下碗:“比我想的强。你让你手下的火头军尽管煮,先给我送,然后给卢员外、林教头、鲁和尚他们都送去。凡是有‘梁山好汉’名号的,一个也别落下。当今儿的晚饭。”

潘小园睁大眼睛,愣愣的看他。这也太简单粗暴了吧。

“他们要是……不喜欢吃呢?”

武松大言不惭,“那就挨揍。”

真是惜字如金。简洁明了四个字,预示了无数腥风血雨。

她忍不住笑,轻轻掐一把他手腕,“这可是你说的!”

武松却马上变得乖顺了,认认真真朝她确认一句:“你说,这些东西真的吃不死人吧?”

她哭笑不得,合着这人自以为是冒着“生命危险”给她推广新产品呢?

连哄带劝,温言软语的给他定心:“我还能害你么?都是地里长出来的东西,能出什么邪?那肉要是真有问题,能把北兵吃得那么凶猛?我看不仅死不了人,还能把人养得壮些呢。”

武松点点头,没言语,却也没转身走。

轻声问:“还有事吗?”

两人身处加固过的城墙间壁里,一个不怎么热闹的小过道,外面忙忙碌碌的兵士离着八丈远。这会子忽然连喧闹声也静下来了。只觉得空旷城砖围着的只有他两人。

武松低头。看那一张略带疲惫的脸蛋上不掩璀璨颜色,眨眼望着他,朴素的衣裙随风微展,不由得心中一动。想跟她说几句无关的闲话儿,却一时语塞,想不出该说什么好。

两人都不闲,这一阵子除了商讨公事,少有独处的时刻。晚间各住各的男女营帐——主帅帐子里夜夜笙歌,成何体统,旁边的数万单身狗迟早要造反。不说别人,梁山扫黄大队长石秀大哥就肯定会非常的不高兴。他如今倒不敢对她真的有什么过分举动,但单凭一个白眼,足够让她哆嗦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

她知他是腼腆害臊。这青天白日的,小巷子两头通透,没扇门隔着,难保没人突然闯进来。

低头一笑,捉住他一只粗糙的手,袖口轻轻往上一推。前几个月在忠义堂戴着镣铐一场大战,手腕伤得不成样子,尽管恢复速度惊人,此时也免不得留下些许斑驳,麦色的肌肤上,交错着浅红色的印子。

问他:“还疼吗?”

摇摇头。

她飞快在那印子上吻了一吻,极低极低的声音说:“今晚老时间?”

跟自己男人约个会,也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谁让如今这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呢。

说完自己也忍不住脸上一热,往上一瞧,见他眼中仍是风平浪静的,盯着那些被她吻过的伤疤,无意识点点头,似乎没理解她这个暗示。

正当她纠结要不要再加一句解释,听他语气一本正经来一句:“穿那件红的。”

她耳朵根子一热,轻轻白他一眼,把他的手丢回去。看在他大方答应帮忙的份上,羞涩应允。

“我有三件红的。你说哪件?”

武松一愣,“……不就一件吗?”

“三件。不会瞧不出区别吧?到底要哪个?”

比力气她不是对手,比脸皮,她什么时候输过?

看他被说中弱点,脸上红云飘起,为难之极。方才还是雄姿英发的带头大哥,这时候成了答不出题的小学生。

谁知他也狡猾,眼珠子一转,认真答道:“就你最早置办的那件。”

她无言以对,忍笑笑不出,高抬贵手饶他了:“好好,听你的。”

但还是要澄清一句:“不过……今儿不能陪你干别的,只能聊天。”

嘻嘻一笑,转身跑走。

一出巷子口儿,见到自己手下那些火头军,赶紧换成一副严肃的神色,吩咐:“这个……嗯,今晚上梁山的大哥们不吃别的,都吃这杂粮瘦肉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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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武松帮忙强行推广,上行下效,底下小兵不敢不遵。况且见各位大哥们都自觉自愿的过苦日子了,大家心中感动,纷纷稀里呼噜吃了起来。

况且潘小园特意吩咐过,粥要煮得烂些,难熟的豆类杂粮都要用清水泡过才能下锅。再掺些原本就有的炒米细米;那腌肉也要反复冲洗过,去掉油腻腥膻。

女人家的细腻心思发挥了极大的效用:一锅锅煮出来,味道居然还不错。再配上咸菜丝儿,酱菜片儿,像模像样一顿饭。

又过两顿,明教军兵见梁山这边“吃糠咽菜”,把粮食留给自己,十分过意不去,主动过来请求分担。

可有些梁山兵倒不干了:“不给不给!潘嫂子这腊八粥不比别个,吃了不饿!”

满满的纤维素和蛋白质,还有肉味儿。糙汉们立刻吃出甜头来了。这东西比米粥面饼管饱!

都是生龙活虎大小伙子,一顿一斤饼,不出两个时辰也会落得肚子叫,只能熬到下一顿开饭。可“杂粮瘦肉羹”吃下去,肚子里胀胀的,到点儿没饿!

虽说“胀气”在中医里像是个不太妙的症状,放在饥荒年间那就是死亡的预兆,但眼见带头的那些大哥们都还生龙活虎的,也就没有杞人忧天的了。

当然,“胀气”带来的另外一个小小副作用,就是营帐里不时响起的排气声,听起来颇为不雅。但大伙糙惯了,对此也不以为意。

只有吴用、柴进、朱武这些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吞吞吐吐来找潘六娘,问:“娘子,这个……你手里的食谱还有多少,能换着吃吗?”

潘小园信心大增,连说可以——她还有更多压箱底的没试过呢!

第三件肉类替代食品,她心里只有三四分底,小心翼翼地先做了一圈调查:“喝过牛羊乳吗?”

北方天气寒冷干燥,种庄稼比较艰难,但是畜牧业发达。过去契丹辽国主政,燕山府北方草原上牛羊成群。金兵打来之后,城市居民和农户们避难不迭,牧民却要从容得多。骑匹马,赶着畜群消失不见,自己寻个水草丰美的角落,便能继续过几天太平日子。

因此乳品业也相当普遍。这里不同于东京城,在和平时期,一斤奶卖得比一斤酒便宜。眼下战乱频出,物价飞涨——一斤奶还是比一斤酒便宜。

幽州城里这些血性男儿本就是英武健壮的。潘小园毫不怀疑,倘若再给他们提供一天一斤奶,不出多时,就足以和精钢重甲的女真铁骑正面刚一刚了。

最起码,作为肉类替代,免得明教一群朋友衣带渐宽,丧失战斗力。

乳制品确是一个十分理想的蛋白质和热量的来源。只可惜并非汉人惯吃的常食。大城市里的确有不少乳酪、乳饼之类售卖,本从北方契丹人那里传来的,但也都已做成了适合汉人口味的改良版,是中产小资才能享受的小吃。

而梁山兵马大多出自贫苦农村,果不其然,问了一圈,惯吃乳制品的十中无一。

明教那边更不用说。有人至今不知道牛乳是香是臭,是黑是白。

上次缴获来的大批金军粮草,大伙满心期待地打开布袋,当即就被里面散出的味道熏得吐成一片:那些辫子兵平日里吃的,居然是发馊的奶块块,和根本嚼不动、可以当砖头使的牛肉干?

想来是人种不同。萧让当即开启了知识小讲座:“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据说海外西域有红毛人,顿顿吃生肉喝生血过活……还有南海侏儒人,吃土食沙……”

白白欢喜一场空。这些东西就放在仓库里,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以免臭味散出来。

但潘小园却知道,哪有那么大的“人种差异”,女真人汉人同样是人,几百年后世界大同,汉人食乳酪的比比皆是,而且还营养丰富呢。

她让人打开仓库,捏着鼻子,从里面挑了些味道不算太重的干白乳酪,当地叫做“奶疙瘩”。已经经过了近一个月的二次发酵,那味道简直暗黑不可言说。

她用清水洗过几遍,又切掉了发酵过头的部分,留下中间乳白色的小块,切成一片片的,看起来像一块块白腻腻的猪油。

几个联军代表被请到她的小帐子里,直直看着桌子上摆满的一叠叠奇形怪状的白色块块,神态生无可恋。

潘小园不跟他们客气,十分诚恳地说:“女真人能吃乳酪,我们汉人自然也行。大伙别小看这牛羊乳,当初奴家在东京售卖‘师师酪’,价格炒到一百文一碗……大家帮奴家尝尝,看是不是可以改进改进,推广作军粮?”

一帐子人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没人肯做那第一个勇士。

赶紧再换个角度:“这不算荤腥,况且眼下价格便宜着呢!吃一口试试,跟你们那教规不冲突。”

大个子石宝结巴着解释:“这个我、我小时候吃……吃过,一碗羊……羊奶,拉肚子三、三、三天才……才好,吃勿得!”

几个人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连没文化的陶宗旺也说:“俺问过神医安道全,说……说牛乳会……”

学舌不出来。旁边朱贵替他补充:“生津润肠——就是导致腹泻。”

乳糖不耐受,大部分汉人生来如此,倒不是伪科学。潘小园耐心纠正:“液体牛乳是会引起腹泻,但做成发酵乳酪就没这个问题啦——你们先尝尝再说嘛!喏,没毒!”

自己先拈一小块,抿嘴吃了。女真原版,绝非改良,算不上香甜,但满口的浓滑稠厚,和一口肉也不相上下。让她吃一块可以,若是顿顿当饭吃,也得吐了。

大伙互相看一眼,苦着脸,视死如归地伸筷子。

潘小园眼看武松那筷子伸得一点也不积极,委屈一嘟嘴,轻声叫:“武二哥……”

方金芝使个眼色,其他人自觉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她跟武松撒娇弄痴使美人计,这样自己就不用第一个下筷子了。

武松平日里打架揍人,不论对手多强都不皱一皱眉头。此时却百年不遇的闪现出一丝胆怯之色。

杂粮粥都给她灌肚子里了。不就是以身作则么!她吃得,他吃不得?

破釜沉舟地看她一眼,低声说:“你给我拿碗酒来。”

她轻轻白他一眼。在几百年后的法兰西,“红酒配乳酪”尚且算得上风雅;他呢?明摆着是说,这奶酪得当药吃,还需“用酒冲服”!

只得给他斟碗酒。武松凑近那几盘子奶酪,嗅一嗅,用手拈起一块味道最轻的,闭上眼往口里丢。

立刻猛灌一口酒,神情错综复杂,一瞬间几乎以为他要哭了。然后呆立了那么一片刻,掉头冲到了帐子外面。

潘小园又是惊讶,又是心疼,赶紧倒碗水,追了出去。又是拉拉手又是捶捶背,最后偷偷亲一口,总算给他哄好了。

再回帐子里去。一桌子乳酪没人动,简直欺负人。

但也不能全怪大家伙。北方游牧民族制作的粗糙奶制品,跟东京城里的精致小吃不能比。腥膻和酸味厚重,寻常人很难适应。

眼下战神武松带头败下阵来,正说明此物的杀伤力之强。

她叹口气,实验失败。以后梁山泊黑暗料理之王的帽子,恐怕要换个人戴戴了。

正要跟大家伙道谢,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人。

她吃了一惊:“岳兄弟,来做什么?”

岳飞笑道:“听说这儿在试好吃的呢?”

一帐子大哥大姐齐声道:“好吃,好吃,你自己试试。”

岳飞没被忽悠住,定睛一看,立刻明白了她今天摆这个乳酪阵的目的。

凑上去仔细闻闻,笑道:“这东西确实是能吃的。前几个月攻辽的时候,我们队伍里缺粮食,就曾向老乡讨酥油干来着。吃不死人!”

一面说,一面抓起最大的一块奶疙瘩,熟练地捏起鼻子,皱着眉头,啊呜一口下去,脸皱成一团。

周围人敬畏看着,一时间鸦雀无声。那表情就好像看他吞了一只活蜘蛛。

等了好一阵,见他并未“毒发身亡”,也没浑身长出毛来,这才暗暗松口气。

潘小园感激涕零,就差抱抱他了。

“岳兄弟,你……其实不用这么折磨自己……大伙不吃就不吃,我以后不做了……”

岳飞温温和和的笑道:“如果是拿来充军粮,可以送到我手下那几个小队去。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跟着我吃过奶疙瘩。虽然不太好吃,充饥是足够的。”

潘小园又惊又喜,又有些愧疚,问:“你……你当真吃过这个……”

岳飞笑道:“师姐自己倒忘了,以前每次给我寄信寄钱,都催我吃肉喝奶,那钱小弟可不敢拿来干别的。”

要么说是大宋中兴的希望呢。潘小园心中开出一座小花园,连忙一连串的谢了他。

当然知道奶疙瘩的口味不佳,于是并没有一股脑丢给岳飞的队伍,而是按比例替换了他们口粮定额中的一部分肉,并且还多分了两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