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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动手下的火头军,将不好吃的各种杂粮磨成面,再把干硬酸咸的奶疙瘩舂成渣,混合在一起,再加少许糯米粉和糖浆,上灶蒸熟,然后压上木板,晾干水分,就成了棕不溜秋的一大块,远远望去,就是一块块以假乱真的板砖。

用力一掰,居然掰不断。潘小园让人取来铡刀,将这厚实的杂粮乳砖切下一片来,闻一闻,奶香味儿,不酸了。

心中暗喜,再小心尝尝,味道依稀和东京城里卖的小吃乳饼有些相似,就是不够甜。口感则有些类似压缩饼干,算不上顺滑爽口,但也不至于味同嚼蜡。

“就它了!”试验几次,找到了最佳配比,吩咐几个伙夫:“切几块给武二哥送过去。金芝公主那边也送去尝尝。传达我的意思,要是肯用它做口粮的,一斤换两斤。吃的时候小心牙口,别硬啃。”

惴惴不安地等了半个时辰,大家伙的反馈纷纷送过来了。

“嫂子,武松大哥说,再切二十斤送来!”

“嫂子,那个道士说,没吃死,可以再来点儿。”

“嫂子,小岳将军的部下集体要求,把他们的奶疙瘩换成这个。”

“那个……嫂子,刚做得的十斤丢了……时迁大哥说,拿去尝尝鲜--咱不要他付钱吧?”

潘小园喜出望外,扎起袖口,指挥手下人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杂粮粉、奶酪渣,本来都是入不得口的东西,改头换面,居然还有人喜欢!

最后,终于有人想起来:“嫂子,大伙问你,这个……嗯、饼……叫什么名儿?”

潘小园被问住了。叫杂粮饼吧,名不副实;叫乳酪饼,没的让大伙产生心理阴影。况且这砖头似的玩意儿,模样也跟寻常的面饼差了老远,但看形状,倒像是以前孙巧手店铺里卖的点茶翡翠糕了。

她轻轻咬着嘴唇,眼看着两个伙夫将那“杂粮乳酪混合物”一片片切下来,突然福至心灵,给自己这个新产品起了个无比贴切的名字。

“切糕。”

“……什么?”

“去跟他们说,这玩意儿就叫切糕。”

“是!”

*

“切糕”在军中慢慢普及。当然还有不少人墨守成规,宁肯饿肚子,也坚决不肯尝试。后来乍暖还寒,气温骤降,军士们白天操练劳作,偶尔还要应付小股的进犯金兵,疲劳之下,多有夜晚睡觉时腿脚抽筋的,苦不堪言。

只有岳飞手下那一千来人夜夜睡得安稳,呼噜声羡煞一群旁人。

请神医安道全来看,老头儿进了岳飞军营,鼻子嗅嗅,一眼就瞧见了篮子里盛的各色奶酪。拿起来看看,说这东西“补气益血,舒筋和络,散寒祛湿,温通经脉”,却是缓解抽筋的偏门良方。

潘小园在一旁偷偷乐。补钙都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老中医果然有一套。

自此之后,奶疙瘩和“切糕”才慢慢在其他军营里传开来,大伙没那么排斥了。

*

眼看着联军几万人的伙食慢慢丰富起来——肉类还是稀缺的,米面还是掺麸的,但起码品种多样,豆腐也有了,肉干也有了,奶酪也有了,杂粮豆粟也都被接受了,一口口的都是蛋白质,她见了十分放心——这才是能够保护百姓的军队呢!

行军打仗的事她一窍不通,潘小园觉得自己能帮的忙也就仅限于此了。

虽然急切间看不出太大的食补效果,也知道这点小花样,没法让士兵们一口吃成超人。但一些偏食最严重、只吃白粥咸菜的明教子弟兵,明显慢慢的恢复了气色。

她这边变着花样的折腾“军粮”,吃进嘴的东西越来越稀奇古怪,虽然限于食材,总体来说口味没有太大提升,但毕竟是“嫂子”,大家伙也都领情。况且也没吃死人不是?

况且“嫂子”也和小兵一样同甘共苦,一个锅里吃饭,简直称得上是感动幽州第一人。

潘小园自己倒不觉得多委屈。等到开饭,先紧着那帮饿虎扑食的小伙子分了食,自己才慢悠悠来到炊事营里,盛了一小碗杂粮瘦肉羹,再切一小块乳酪切糕——知道这东西热量十足,不敢切太多——跟几个女眷坐在木头墩子上,看着城墙上方一片蓝天白云。

一边往下咽,一边心里美滋滋的自我安慰,这些东西在放在后世,那叫做养生养颜,纯天然有机食品,能卖出天价来。

身边有人坐下来,比她高一个肩膀。阳光立刻被挡住了大半。

她撒娇:“挪一下,挪一下。”

武松非但不挪,还直接把她手里那碗荞麦小米瘦肉粥给端走了,送来两个白面大饼,里面夹着两片肉。

“每天吃这些辛苦了,咱们又不是没白面,跟你换换。”

她大惊小怪地把粥夺回来,白面饼塞回他手里,笑道:“我还就喜欢这个。”你们不懂粗粮的价值。

武松失笑:“现在没人喊饿啦,用不着你带头苦,每日吃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跟他犟:“我还偏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一大口粥吞下去。

他无法,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身作则什么的,我们男人来就行了。你再委屈自己,倒像是我待你苛刻了。”

她第二口粥呛在嗓子里,“为……为什么?”

琢磨了一会儿才理解。当代各样领袖,上至官家,下至县令,但凡要提倡艰苦朴素,上行下效的,无一不是先令自己的家人内眷以身作则,譬如让自家夫人洗尽铅华纺纱织绩,方能让百姓信服。

但这是官场逻辑,梁山上并不盛行——况且大多数人也没什么“内眷”来以身作则。

随即又不解。武二哥何时开始关心别人的看法了?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武松爽朗一笑:“没,我自己琢磨的。”

她想想,说得也是。若真的有人对他“进谏”什么,那必定是希望武二嫂子面子上越艰苦朴素越好,才能起到带头作用,忽悠大伙争相效仿。而他的思维呢,正相反,护短怕她受委屈。

可见这人不是混官场的料。

有小兵跑来请示梁山军负责的那一部分城防事务。武松毫不避人,就当着她的面儿一一指示下去。他如今发号施令也越来越熟练了,再没有当初那种僭越小心的语气。

嘴角不知不觉凝出一抹笑。转头看他,眉梢结着风霜,眼角含着思虑,那天真任性的少年感早就慢慢褪去,藏进了眼窝深处。

器宇轩昂的那么一矗,面部的线条无一不硬朗,魁梧厚实的身板稳如山岩,真像个以假乱真的将军。就连手中捏着的那两张白面大饼也不显得违和,而是给他添了些平易近人之色,成了个与兵士同甘共苦的亲民将军。

不由得咽咽口水。手里那粥似乎也变得香些了。

她看着城头旌旗招展,听着士兵一阵一阵的操练喊号,忽然想,倘若世道不弄人,倘若武松还是阳谷县一个小小步兵都头,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他——会不会毅然从军报国?会不会丢下那好容易经营来的安稳日子?

她毫不犹豫地下结论,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会不顾一切抄刀而起的。可随即又觉得未必。倘若不是在梁山上这一番磨练,倘若不是在江湖上沉浮这么多年,他或许依然是那个年少气盛的愣头青,景阳冈上打打老虎,阳谷县里捉捉小偷,直到发现,县衙里坐进了不认识的异族人?

想来人都是会成长的。自己也算是陪他长大了吧。

武松发号施令下去,长久没听见身边动静。一转身,身边小娘子又犯痴了,一手托着碗,一手托着腮,唇角含笑的瞧着他,眼里温柔如水,睫毛尖儿一跳一跳的,不知想什么呢。

他窘迫。百十来号人围在身边的,她也不知收敛点儿!

有些如坐针毡,悄悄调整了一下面对的角度,她漆黑眼珠子跟着转,依旧是跟在他脸上。不过她也是有心的,眼神藏得十分隐秘,见有人瞧过来了,粥碗往上一端,故作矜持喝两口。

他没办法,只好再转回来,欲盖弥彰问:“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她脸皮城墙厚。见他捧着两个白面大饼,放也不是,给也不是,轻轻抽了一个出来,笑道:“两样我都吃。”

他心中一根弦被小小的拨响了一下子。这女人跟别人不一样,活泼,热烈,大胆,没点该有的淑女闺秀的样儿——就算为了他的面子,暂时装出来,过不多时也原形毕露——可偏偏不讨厌。当初怎么就上了她的贼船。

忽然就被她看得浑身燥热。赶紧从脑子里搜刮出一些悬而未决的话题,吞吞吐吐说:“那个,六娘,我——”

“怎么?”

北方日头斜,即便是正午,也没有当空的强光,而是在新抽枝的槐树边投下短短的影子。一串串槐花花苞在绿叶堆里若隐若现,性急的已经试着开出几瓣洁白,飘落淡雅清香。

他说:“你看,现今大伙都知道咱俩的关系,咱们不用避嫌,但总要正式的摆个酒什么的,算是告知大伙,也算是通告老天。过去……”

她扑哧一笑。以为什么呢。一点也没在乎过这个。

“都随你。”

武松不太满意这位甩手掌柜,假装没听见这两个字,“过去想着热热闹闹办一场,可眼下大约是没这个条件了……”

她更不在乎。过去为着一纸婚书的事儿跟他纠结了好久,怕他这样,怕他那样,怕最终被吃人的礼法碾得渣也不剩。如今看得淡了,性命都跟他绑在一块儿。经历了这许多风风雨雨,也知道他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害她的人之一。

那就大方给他个名分。笑道:“那就等熬过这一阵,有条件了再热闹。我没什么要求,按你的喜好来就好……”

武松却又不满意。见她一半注意力还在那粥上,接过来,几口给她喝光了,一抹嘴。

下定决心,解释一句:“时间不等人……你、你要是……”

堂堂八尺男儿,有些话居然说不下去。声音打住,目光却是往她肚子上瞄。

撇撇嘴,一鼓作气,“你要是……怀孕,总不能大着肚子办事。现在人多眼杂,周围不光是这帮梁山兄弟。要是有人笑话你,我可揍不过来。”

她被最后一句逗得捂嘴笑,随后一张脸迅速红透了。

倒没想到这一点。虽说这段时间忙得脚不点地,没什么机会和他勾搭;虽说她也有一搭没一搭的注意着安全问题,但血气方刚的年纪,有时脑子热了,哪顾得上这么多。好容易寻得两人清静独处的机会,嘴上说要注意,总有一个先忍不住的。

要是真出了这档子事,她倒还好,按照梁山逻辑,武二郎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赶紧低头,嗫嚅道:“这、这个……”

偏生这时候有人不合时宜的过来插嘴。

罗圈腿是老熟人了,自己吃完饭,转头瞄见武松两人,赶紧跑过来殷勤笑道:“嫂子,给你把空碗收了?”

她吓一跳,赶紧站起来,把碗给出去。又拉拉武松。人多眼杂,他倒敢口无遮拦说这种事!

拉到一个没人的仓储帐子里,才轻轻跺一脚,嗔道:“你再说一遍。”

武松哪肯再说一遍,倔强道:“你方才不是听到了?”

“没听清。”

“不说。”

不跟他比脸皮了。拉过他一只手,温柔描着他掌心粗糙的纹路,笑道:“那——那好办,咱们今后清心寡欲,你不许再惹我。”

武松火气往上冒。一张小嘴樱桃大,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混淆是非、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没惹你。”

她脖子一扬,“你就惹了。”

“我怎么惹了?”

抿嘴一笑,轻轻一根根捋他的手指头,“你……你站在这儿就是惹我。”

武松完全说不过她,一把抓进怀里搂住,唇角贴着她头发,恶狠狠说:“是你惹我!”

她被揉来揉去受不了,赶紧伏在他怀里认输:“好好,是我惹你,以后不惹你了,清心寡欲?”

耳朵贴着宽广的胸膛,胸膛里一颗心跳得飞快,似乎也在跟着做艰难的抉择。

过了半晌,那胸腔里传来一声闷闷的不情不愿:“好。”

她如释重负,可又莫名其妙有点惆怅。这人心如铁石,果真出家修行的坯子。

轻轻推开他,深深吸口气,笑眯眯还想再说什么,忽然重心不稳,一下又跌回他怀里了。

武松低沉着声音,在她耳边轻轻补一句:“从明天开始。”

她浑身一燥,偷眼往上看他神色,严肃中带着点急切,显然已经自认为做了相当的让步。

摇摇头,简直是掩耳盗铃。轻轻问他:“那今儿怎么办?”

“……”

不说话。司马昭之心。

“今天有事。我需要清点……”

“晚上去找你。”

她这才扭捏说:“今天不安全……”

他无话可说。亲一口额头,恋恋不舍放开来,“那……算了。”

他安慰自己,多少兄弟还没他这个福分呢。不过她说得理直气壮,难道她站在他面前,就不是惹他了?

潘小园倒有点心疼他了,眼珠转转,轻声笑道:“要么你去问问神医安道全……”

更沮丧,“问过了。他说方子倒是有,全是伤身子的。”

她吐吐舌头。武松居然已经厚着脸皮去问过了,不知道老头儿当时是什么表情。不过想来也不敢敷衍。

但这也在意料之中。安道全毕竟只是个疑难杂症老中医,达不到通天通神的地步。也知道他说的“伤身子”是什么意思。记得曾听李师师随口开玩笑说过,小时候被喂过什么什么汤,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一男半女了,倒是清静省心。

抬头看看武松眼神。不用问,他肯定是不让她用这种釜底抽薪的法子的——当年他哥哥说什么来着?让她给武家传香火生儿子,回忆起来心酸又膈应,当年被武大“生孩子”三个字支配的恐惧,一点也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