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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嘉州师范政教处灯火辉煌,一片繁忙。

龙泉武主任坐在办公室,面色灿烂,对着面前两位教师模样的年轻人说:“明早升旗仪式下的讲话稿,可以不再修改,只是,孟飞的发言稿还需稍作调整,额,现在晚上十点半,争取十二点前送我家里来,待审核后,再交孟飞提前阅读几遍,以防到时读得不顺畅。”

一个戴着眼镜的清秀年轻人小声答应,继而微蹙眉头说道:“刚才我与九一级二班班主任对接,杨鹤反映孟飞不大配合,说非要上台发言的话,就别管他咋说。如此一来,我担心孟飞上台自由发挥,万一……”

龙泉武抬手示意,打断话茬:“这个不用担心,你俩尽管交来稿子,至于其他事宜,我亲自协调。”

两位年轻教师起身离去。

龙泉武左手拿起话筒,右手按下三五个数字键,突然停下,沉思片刻,放下话筒,伸手拿过一支香烟叼在嘴上,复又取下,丢在桌上,身子往后一靠,仰躺在老板椅上,轻轻摇晃。

年轻人刚才所言属实,龙泉武早就知晓。他之所以融合升旗仪式与颁奖仪式,是因为孟家药业董事长身份特殊又珍贵。

孟家药业每年向嘉州师范捐赠百万元,用于学生生活补贴,但是作为名誉校长的孟鹤堂为人低调,不愿借此大张旗鼓宣传捞取名声,作为嘉州师范学校的财神爷,此为身份特殊;孟家药业年上缴税金超过两千万,连县委书记、县长都对这位“金主”视为座上宾,生怕企业外迁,因此,孟鹤堂哪是嘉州师范可以得罪的人,此为身份珍贵。

七月份,龙泉武受校长委托,前往嘉州县教育局招生办公室协调,请求将今年嘉州师范录取分数线较往年下降八分。招生办主任大吃一惊,随即报告局长。龙泉武毫不妥协,在一番冠冕堂皇托辞后,最终说出实情,“比照孟飞分数线”作为最低录取分数线。针对录取分数线下降八分,超出计划录取人数近两百人,势必影响招生公正的问题,县教育局长权衡一番,最终否掉嘉州师范学校的建议,同意特招一名。当然,这一切,都是龙泉武单方面投桃报李,孟鹤堂并不乐意,孟飞毫不知情,才导致孟家父子针锋相对,也就有了九一级二班76号学生晚来报到一周的因果。

龙泉武与孟家药业董事长孟鹤堂交往甚密,这些年私下没少卖孟鹤堂的人情,多次出面处理什么面试成绩、提拔班干部、毕业分配之类麻烦事,当然也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每次都能收到一个较为丰厚的信封。

这次事关孟家公子本人,孟鹤堂自然出手阔绰,大有不整出名堂誓不罢休的气势,话中甚至带有取消每年资金捐赠的威胁意味。龙泉武既从学校发展出发,又怀揣授人以柄的个人心理,理直气壮说服校长,最终拍板授予孟飞“见义勇为”荣誉称号,并给予嘉奖。

可惜, 孟家药业少主是个刺头青,不仅不听从学校安排,而且连他老子出面做工作起初也不买账,最终好说歹说才勉强接受,真是富家子弟眼睛长在额头上,毫不在意其他学生眼巴巴也无法望到的天上馅饼。

政教处主任收回思绪,看了看对面墙上的石英钟,稍作收拾,起身回家。

次日,周一早晨。

嘉州师范升旗仪式暨见义勇为颁奖仪式如期举行。

在学校政教处主任龙泉武的亲自主持下,孟飞胸带大红花,缓步登台,接过奖牌,高高举过头顶。

全场掌声雷动。

江宁站在台下人群中,侧耳倾听龙泉武主任介绍孟飞见义勇为的动人事迹,从众入流,拼命鼓掌。

或许,孟飞得此荣誉,他内心愧疚才能减少几分。

只是,接下来的议程突发状况,让江宁目瞪口呆。

政教处主任宣布受表彰对象发表感言,并退后一步,让出话筒,带头鼓掌,表示欢迎。

脸上没有缠着绷带的孟飞一手倒拿奖牌,一手拉过话筒脚架,大声道:“靠,我有毛线说的!”

话落,全场雅静。

众目睽睽之下,胸戴大红花的少年潇洒下台,大步如流星,很快融入九一级二班队列中。

台下学生顿时傻眼。

沉寂,几百人站立的操场一片沉寂。

片刻后,空旷操场突然掌声如潮起,尖叫声、口哨声掺杂其中,如同钱塘江观潮,声浪冲天。

台上,政教处主任气得七窍生烟,脸色铁青。

江宁味蕾苦涩,瞧着站在身边的同桌,一时无语。

在工作人员提醒下,政教处主任猛然惊醒,凑近话筒,朗声道:“额……我们的小英雄因伤过重,当然也因为入校不久,加之性格内向,站在台上发言有些难为情,大家不要误解,更不要私下评论,总之……总之……额……今天升旗仪式结束,散会!”

龙泉武转身就走,不顾台下乱成啥样。

“哟,孟飞,你小子厉害,真英雄啊!”

“啧啧,真是大开眼界了!”

“孟公子,早晓得你不在乎这个荣誉,换作我嘛!”

……

孟飞双手拱拳,朝向四周,脸儿笑得稀烂。

江宁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拾起奖牌扛在肩上,踢他一脚,没好气道:“走!”

“哎,等等我!”

高个少年一路小跑,跟在矮个少年身后。

学校政教处,龙泉武主任正在打电话:“唉,孟总,真没想到小飞竟然干出这事儿,当时我就下不了台,不,是嘉州师范下不了台,这事儿,我还不知道如何向校长汇报呢,老哥啊,您可害死我了!”

话筒里传来爽朗笑声:“武老弟,别急,我家老孟确实不走寻常路,对于这个意外我并不意外,哈哈,我给你保证,校长不仅不会批评你,而且还会更加信任,说不定明年提拔你当副校长呢,哈哈,这样吧,今晚,我在嘉州宾馆摆一桌,一来向你道歉,二来我哥俩很久没聚了,你意下如何啊?”

龙泉武咧嘴笑道:“哎哟,道歉就算了,你我两兄弟交往这么多年,彼此都了解,只是,让孟总破费,武哥深感不安啊!”

“哈哈,那就说定了,今晚不见不散!”

挂上话筒,政教处主任脸上阴霾一扫而光,悠然点燃一支香烟,吹散袅袅烟圈,忍不住笑骂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孟家药业,啧啧,我看啰,子不成器,家业再大也兴盛不了几时!”

想必今晚酒足饭饱、莺歌燕舞,还有雷也打不脱的红包,也算小小安慰,毕竟实惠永远比面子重要。即便今日活动搞砸了,那也是过去事,曾国藩都说“既过不恋”,我还纠结啥呢?只要校长不怪罪,在学生面前丢了面子又算得什么呢?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点燃香烟,吐出袅袅烟圈。

操场东北角,两位少年坐在草坪上。

孟飞摸摸淤青脸庞,倒抽一口凉气,似叹息似兴奋:“刚才二年级的级花朝我抛媚眼,哎呀,那份感觉真好也真不好,我晓得自己鼻青脸肿,宁娃,你说说,级花是笑话我还是喜欢我呢?”

江宁少年瞅着草坪上的奖牌,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下巴又搁在手背上,毫不理会。

孟飞收敛那些不正经的想法,如同做了错事的孩子,眼巴巴地望向死党,央求道:“你吭声嘛,哪怕放个屁也好,就这么像个闷葫芦一样,我心里没底。”

江宁依然保持耷拉脑袋的姿势,低声说:“飞哥,我也说不出啥道理,总觉得今天你不够厚道。书上讲,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我爸也说,除了父母,没谁该帮谁。学校给你荣誉,出于弘扬正气。你不要,就应当先行拒绝。如此大会,学校颜面扫地,终归不大好呢。”

孟飞怼道:“哟,你还说不出道理?我看,你小子就是斑马的脑袋,头头是道!”

话落,孟家少主躺在草坪上,双手枕头,仰望天空,神色落寞,喃喃道:“宁娃,这事儿,我确实做得过分了,但是你得理解,我有我的想法。”

“哎,学校大肆宣传见义勇为先进典型旨在教育学生弘扬正气,本是无可厚非,若我不是那个典型倒也无所谓,事实上刚好就是我,本大爷就难以接受了。我站在台上说啥?按照发言稿读一遍?树立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设?难道同学们不知道我几斤几两、平时啥德性?我呢,只是不想成为大家口中的笑料罢了!”

俗话说,“只有自己知道鞋子是否合脚”。也许孟飞说得对,我们思考问题往往站在自己的角度指手画脚,从不换位思考,最终导致观点不一,甚至闹出矛盾。在学校,学生都是平等的,并不在乎各自家境以及背景如何,谁的人设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一旦过度,定将被戳后脊骨,受人唾弃。

江宁抬起头,轻声道:“飞哥,这事儿已经过去,咱们就不再想也不再说了!走,我们回教室,上课时间马上到点!”

两位少年一路飞奔。

只是,江宁有句话并未说出口,“或许到了真正经商那一天,你未必还如今天所想所说”。

接下来的日子,孟飞还是原来那个孟飞,衣着依然鲜艳,发型仍旧是最新颖的中分式,见谁都笑眯眯的。

只是,“孟公子”名号从此响当当。

一年级学生连本班同学还未全部熟识,却与二班76号同学打成一片,就连二、三年级师兄师姐也认识那位吊儿郎当的富家公子。

江宁未住校,自然不知每天晚上七号男生寝室如同小小会议室,前来串门的家伙络绎不绝,笑声爽朗,热闹非凡。主人家偶尔买来油炸花生米、卤猪肉之类夜宵招待来客,众人吃得有滋有味,心安理得。

嘉州师范学校女生宿舍本来是神秘禁区,最近却围绕一个话题一个人议论不休。本年级女生年纪稍小,就如孟飞预料那般,仅仅当作谈资而已;高年级女生则眼光长远,所聊话题主要围绕孟家药业、少主多金、潇洒风流等重点,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将孟飞家底扒尽,最终形成共识,“谁能老牛吃到这把嫩草,就将嫁入豪门”。也有女生不以为然,说“侯门一入深似海”,焉知祸福。

嘉州师范谁人不识君?

外校比如嘉州一中、嘉州卫校等,但凡与孟飞同窗过,抑或同学的同学,只要认识的,呼朋唤友结伴前来探望,畅叙友谊。尤其嘉州电视台播出见义勇为新闻报道,虽然本人并未在镜头里露面,也不知长相如何,但是“孟飞”的名字家喻户晓。只要孟飞一上街,熟识之人就喊“孟公子、飞英雄”,这厮顿时赧颜,落荒而逃。

嘉州县城谁人不识君?

要求学生严格的班主任杨鹤对此从未过问,这让江宁深感意外,好不容易逮到同桌前来上晚自习课,好心提醒:“飞哥,最近是不是太飘了?也不知道杨鹤所持啥态度,你还是小心些!”

“飞哥?”孟飞一脸诧异:“我记得前几次你也喊‘飞哥’,当时我没注意,现在才觉得这名字多新鲜呢,像江湖大哥,嘿嘿,不错,以后我就对外宣称‘飞哥’这个名号,定然响彻嘉州!”

江宁顿时苦笑不得,这家伙压根找不着话之重点,“懒得管你叫啥,飞哥也好,孟公子也好,反正我一喊,你答应就行……”

孟飞打断话:“对了嘛,飞哥都是哥了,还管杨鹤态度?我还不够小心?这不,今晚不就没旷课么?是不是给老杨面子啦?”

江宁翻起白眼,自顾自做作业。

江家湾,暮色蔼蔼。

末秋,气温渐凉,少女还如往常,拎起小板凳出门纳凉,突然停住脚步,惊叫出声。

院门口,站着一个枯瘦小男孩,额头有个筷子头那么大的孔洞,汩汩流血,估计被孩子胡乱抹过,脸上到处是血迹,像极了鬼怪电影里的小鬼。

小慧大骇,丢掉手中小板凳,疾步上前,仔细查看伤情一番,拉着孩子进屋,拿药酒涂抹伤口后,撕下干净布条,将脑袋缠了一圈。

院子里,两个大小人儿相挨而坐。

少女没问为什么,不用猜都知道,小家伙身上又是血痕累累,旧伤未愈又添新痕,定是刚才又被家人揍了一顿。农村人打孩子毫无顾忌,顺手势拿啥就用啥揍,至于打到哪里造成什么伤害,待气消后再查看,大不了给一颗糖就能哄住孩子。

小男孩没哭没闹,两眼无神,呆呆望着星空。

静坐良久,小慧开腔问道:“想啥呢?”

满娃子低声道:“小慧姐,我想睡觉了。”

少女进屋端来一盆冷水,用帕子替孩子洗脸,然后将他一双小脚放进锑盆,蹲下身子揉搓干净,拿过一双大人凉拖鞋,带他进屋。

寂静中,一位凶神恶煞的中年妇人,匆匆走入湾底人家院坝,双手叉腰,摆出一副泼妇架势,对着屋里大声喊:“满娃子,吃我的,住我的,你居然不做活路,打你一顿,就跑得没了人影!你以为躲在淑英伯妈家里有吃有喝就万事大吉?老娘数到三,再不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没娘没老汉的狗崽子,一……二……”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响,少女站在屋檐下,身后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小慧,我给你讲,你不要护着满娃子,这个狗崽子好吃懒做,现在不狠狠教育,将来只有害了他!”中年妇女气势汹汹,上前几步,伸手欲拉孩子。

小慧用力一推,将妇女推后几步,忽然像一头暴怒的护崽狮子,厉声吼道:“满娃子啥活没干?他一天吃过一顿饱饭?我也给你讲,别过分!反正,今晚你休想带走满娃子!”

中年神情略微一怔,随即坡口大骂:“你一个毛都没齐的小姑娘,真是不害臊,现在就养汉子啦?也不怕以后嫁不出去?老娘不看在你平时乖巧的份上,早就揍得你妈老汉都不认识!”

小姑娘哪里受过如此恶毒的咒骂,气得眼泪汪汪。

“满娃子,你走不走?不走的话,以后就不许回家,饿死冻死在外面才好,老娘还节省粮食了,拿去喂猪还能卖个好价钱!”中年妇人没敢近身,只得威胁侄儿。

小男孩缩了缩脖子,拽着小慧姐姐衣角的小手更用力了。

少女咬牙切齿,恨声道:“满娃子,别怕,有姐姐在,谁也带不走你!满娃子他伯妈,你今天骂我,我便记在心里,将来一定双倍奉还!”

中年妇女抬手指着屋檐下的少女,重重跺脚,哈哈大笑,继而骂道:“老娘等着你,天天咒骂你,祝愿你嫁不出去,一辈子呆在江家湾当老姑娘!”

院门口,突然冲进来一个身影,手举扫帚,朝站在院中正在得意忘形骂街的女人批头盖面拍去。

感觉剧痛的中年妇女本能喊出一声“哎哟”,随即明白自己被偷袭了,赶紧双手捂住脑袋,迅速向院门口跑去,待晃眼之间看清来人,边跑边骂:“小慧娘,你个天杀的,居然敢打老娘……哎哟哟……打死人了哦!”

黑影丢下扫帚,瞧着院门口的背影,狠狠骂道:“你个黑心婆娘,继承了人家财产,还想虐死人家孤儿,居然还敢欺负我家姑娘,老娘不跟你拼命就不是江家湾人!”

见到母亲,少女委屈至极,随即瘪嘴,呜呜哭出声。

小慧娘走上屋檐,拉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来到院坝,一起坐在长条板凳上。

少女扑在妇人怀中,小男孩头枕姐姐腿上。

妇人轻拍闺女臂膀,轻声安慰:“慧,别伤心,也别往心里去,湾里人其实都挺好,只是个别人作恶而已!娘在想,待你再长大两岁,年满十六岁,就离开江家湾,离开这个苦地方,随表姐去深圳打工吧!”

小男孩满脸悲戚,小声嘀咕:“小慧姐走了,我咋办?”

少女情绪转换特快,坐正身子,摸着小家伙脸蛋,嘻嘻笑道:“今后我们也出去闯荡,只要不留在湾里就好,你要么跟着江宁哥,要么跟我去城市流浪,满娃子,说说,选择哪样?”

妇人轻声叹道:“谈何容易啊!”

小男孩没有吭声,眼神暗淡。

灯火昏黄,嘉州县城外南街寂寥冷清。

散了晚自习的江宁踽踽独行,忽然停住脚步,莫来由一阵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