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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湾,山重重,水复复。

纵然山无峰峦叠嶂,水亦小溪潺潺而已,的确算不上风景秀丽,对于祖辈出生于斯埋骨于四的江姓人家来说,吾乡即心安处。

次日清早,湾底人家少年独自穿行在山水田野中,时而捞起晾晒在田埂上被风吹倒在田水里的稻草,时而穿过绿油油菜地顺手摘根黄瓜边走边啃,时而蹲在池塘边观看孩童戏水,时而仰头观望屋前大柏树又长出一根分杈……过去从不入眼甚至让自己感觉悲苦的山水草木,如今竟然觉得心脉相通,倍感亲切。

难怪漂泊在外人儿,总思乡。

日上三竿时,少年顺着山路来到高嘴坡半腰,为父亲坟头添把新土,就地坐了半个时辰,最后依依不舍离去。这次,他没去不远处陡峭崖壁看神像,一来没那份情致,二来这个鬼天气实在太热,身上衣服早就湿透,黏在身上怪不舒服。

湾底人家屋檐下,刚刚起床的满娃子坐在门槛上,睡眼惺忪,哈欠连连,一个不小心,差点后仰摔到。

见到倒背双手走回家的江宁,大脑袋娃儿焉啾啾地问:“去哪儿啦?也不叫醒我?”

江宁扯根帕子擦拭脸上脖子上的汗水,相挨坐在门槛上,呵呵笑道:“昨晚你兴奋哒,都半夜了,还一直呱呱讲不停,不是我奖励你屁股一巴掌,估计你小子能唠到天亮,呵呵,咋啦,现在还犯困?”

平日满山跑不到天黑时候见不着人影的野小子,双手撑住大脑袋,一改嘴硬不饶人的画风,低声道:“江宁哥哥,我头晕,喉痛,还想睡觉。”

江宁侧过脸,认真端详,发现满娃子满脸通红,嘴唇干裂,遂伸手放在他额头上,顿时惊叫:“哇,好烫,肯定发烧了,走,我带你去看医生。”

野小子很听话,牵着江宁的衣角,走出院门。

村卫生室距离江家湾不远,与村小、村委会在同一地方,平日里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今日满娃子不得劲,江宁放慢脚步,生怕这小子出汗加重病情。

来到村卫生室,村医测量体温后诊断为上呼吸道感染引发发高烧,要么吃药,要么打针。

江宁想了想,说打针吧。满娃子一听顿然惶恐,拔腿就跑,被江宁一把逮住,死死按在凳子上。

不一会儿,一声接一声的干嚎声响起。

江宁强忍住笑,去隔壁小卖部买来两根棒棒糖。

泪眼婆娑的小家伙见糖眼开,破涕为笑,一把抢过去,忙不迭拆开糖衣,将棒棒糖含在嘴里,吮得滋滋作响。

几个孩童停止游戏,列成一排,靠在村小教室石墙上,眼巴巴地瞧着平日里像条丧家野狗的满娃子正享受着荣华富贵,居然有棒棒糖吃,而且还是两根,更气人的是,那家伙挤眉弄眼,一副小人得志模样。

孩童们本想金刚怒目,至少威胁一顿,可他旁边那个高过自家老汉个子半个头的年轻男子不像软柿子,只得眼含幽怨,忍气吞声,留待改日算账时,定要揍得该死的孤儿连回家路都找不到,那样才解气呢。

终于等到扬眉吐气这一天的江水满夸张地砸吧着嘴皮,昂首挺胸,进入通往江家湾的小道时,还故意将屁股扭几扭。

江宁抬手奖励一个板栗,江家湾孤儿这才老实下来。

孩子终归是孩子,对于自己亲近的人,从来都是记好不记打,江水满顺手摸摸大脑袋,又揉揉刚才被扎得酸痛的屁股蛋,感觉痛楚不那么强烈了,拉着江宁哥哥问这问那,像患了话痨。

江宁,听东娃子说,县城有很多很多小轿车,啥样儿呢?有多小?坐上去是不是屁股要开花?

江宁,听敏娃子讲,县城娘们不喜欢穿裤子,只爱穿花花绿绿的漂亮裙子,走路一摆一摆的,你肯定见过,有没有湾里秀英寡妇好看?

江宁,我给你说个事儿啊,这事儿可大了。你堂弟学娃子在草池学校被人揍了,鼻血流了一大碗。援朝大树不仅没帮忙,反而揍他一顿,说打不赢人家就莫惹。倒是小慧姐,跑到学校,将学娃子的同学揍得满天飞,帅极了。要是你在家,会不会比小慧姐出手更凶些?

还有,江宁,你晓得不晓得,其实江家湾好多人背地里讲你家坏话,他们说周伯妈拖累了儿子,光是听着就来气,当时我就想揍他们,可是万一打不赢,没能帮着你出气不说,反倒把我打伤了,我可没钱医,只能找你要钱,你又在县城,那我就只有嗝屁,我不伤心死啊,对不对?

突然,江水满猛扯衣角,气呼呼道:“江宁,你就是个耙红苕,压根没得硬骨头,人家这样说周伯妈,你这个当儿子的,居然屁都不放一个。”

他见江宁没开腔,眉头紧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更生气了:“江宁,你耳朵聋没?到底听我讲话没?”

江宁笑道:“在,在呢,我确实没聋。”

人吃五谷杂粮,吃好吃孬都是过日子,就好比,有的草木花开一季,有的草木无花也是一季,但都是一岁一枯荣,也不见得谁就比谁更好,过得更有滋味。

这样的道理,可以给腹中有些墨水的文化人聊几句,没必要对大字不识的庄稼人摆一日三餐不搭边的龙门阵,更没必要念叨给孩童听。

江宁似乎才回味完毕江小满喋喋不休的话语,佯怒道:“这些王八羔子,太气人了!下次他们胆敢再说我和周伯妈,你就说是我说的,‘干死你’。”

大脑袋娃儿兴奋得蹦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去。”

江宁斜眼瞟向脑袋奇大、身子却枯瘦的家伙:“现在去干啥?你帮我打头阵?还是帮我望风?”

江水满顿时泄气:“那……还是算了。”

江宁附和道:“嗯,算了就算了。”

进入湾头,江宁二人拐进宁福贵家。老家伙放下手中算盘,坐在院坝阴凉处陪着唠嗑。与自家男人问过母子俩县城生活情况就乐呵不语不同,肖碧芳大婶显得十分热情,不仅拿出五香瓜子,还单独给了孤儿满娃子一根火腿肠。江宁这次回来说带了两瓶上好药酒,孟家药业独家秘方炮制而成,有着活血化瘀功效,可惜带满娃子去村卫生室走得急,待晚上送来。

江福贵脸上笑意浓郁,心中暗自猜测这个有出息的远房侄子不仅只来唠嗑,此行定有深意。去年他离开江家湾时说过那些事儿,自己都办到了,只是当前秋季开学在即,湾里人家又将面临送娃儿读书缴不起学费的问题。果然,江宁才吐出半截话,老家伙就抬手制止,说自己有所考虑,江家人说话算话,一口唾沫一颗钉。

江宁明白生意人自有规矩,于是放下心来,指着蹲在院角手拿草茎逗弄蚂蚁的大脑袋娃儿,说准备带满娃子去县城读书,问是否可行。

江福贵甚是意外,继而高兴得合不拢嘴,老话重提江家后继有人。肖碧芳反应更为强烈些,将手中瓜子一股脑塞给远房侄子,连声说这事儿办得好。至于怎么个好法,这位农村妇女说不出来,只是不住擦眼睛,嘴上呢喃着那个吃百家饭的娃儿真是可怜。

江福贵随即被江宁一句话噎住,貌似肉疼一阵,最终指使自家婆姨去屋里拿来四百元钱,当作资助孤儿的生活费。肖碧芳反倒面带喜色,递上六百元钱,说多出的两百元,是去年淑英妹子离别时没能送出的礼金,这次无论如何都得补上。

江宁笑得一张脸儿稀烂,恭敬不如从命,接过福贵大叔一家心意,客气致谢一番,说一定将满娃子带好教好,绝不辜负江姓人家殷切期望。当然,他看着老家伙这个生意人肉疼不已的样子,说同学父亲是做药材药品生意的大老板,如果福贵大叔有意从事这道生意的话,愿意搭桥促进双方合作。

面对远房侄子的投桃报李,江福贵眼眸一亮,神情激动,拉住江宁连声答应,说先在周边场镇考察一番,弄清情况再合计合计,如果可行的话就来县城。

江宁应下,说几句辞别话语,带着满娃子离去。

湾里首富破天荒送客于院门外,倒背双手,咿呀哼唱那首老掉牙的乡曲小调,比收到一万斤稻谷还兴奋。

肖碧芳望着慢慢消失的一大一小人影,再次抹泪。

来到江莫成房屋外面竹林小道上,江水满说啥也不愿意往前走,可怜巴巴央求,他就在外面田埂上坐着等。

江宁知道他怕挨揍的原因,就不再强求,蹲下身,拉着孩子双手,轻声道:“满娃子,江宁给你说一个很认真很认真的事儿,你老老实实回答,不许撒谎,好不好?”

孤儿点点头:“嗯,一定。”

江宁问:“你想周伯妈不?想不想看县城小车,还有比秀英嫂还好看的城市女人?更重要的,你想不想读书?”

江水满一脸诚恳,应道:“想,都想,都想死了!”

江宁又问:“那,我就替你作主了,得不得后悔?”

江水满虽然不懂江宁在说什么,但是感觉这事儿肯定重要,于是神色严肃,回答一句从电视里听到的话语:“满娃子这辈子全凭江宁作主。”

江宁抿嘴一笑,站起身,揉揉孩子大脑袋,独自穿过竹林,在一栋破旧失修的房屋前停留好一会儿,这才走进相隔不远的江莫成房屋院子。

江莫成媳妇率先招呼:“哟,小先生,好久回来的?快坐,我这就给你搬凳子。”

江宁抿嘴笑道:“婶子,不用麻烦,我蹲着就是。”

他指指蹲在屋檐下的隔房堂叔江莫成。

妇人也不客气,还真就没搬凳子了,站在水缸边,瞧着挨着自家男人蹲着的江宁,有些莫名紧张。

这些年,江宁对这位嫌弃侄儿的隔房堂叔一家颇有成见,也就懒得客气寒暄,直接问:“莫成叔,我要带满娃子走,你啥意见?”

江莫成一怔,随即双手捂住脸,不开腔。

妇人远远笑道:“好啊,我们同意。”

江宁没好气道:“满娃子姓江,得问他亲伯父,你的意见不能代表莫成叔的意见。”

妇人双手叉腰,仰头大笑,浑身抖动,继而双臂抱胸,斜眼瞧来,撇嘴道:“行,那你问江莫成,看他能不能放个屁出来。”

江宁有些急了,轻轻推一把江莫成,催问道:“莫成叔,你快说,啥意见?”

无奈江莫成这个闷葫芦只是身子稍有晃动,仍然保持先前姿势,一言不发。

妇人闷哼一声,快步过来,冷言冷语道:“江宁,我看你也是诚心带满娃子走,那就成全你。我们有个条件,满娃子的房屋归我家,你再拿五百块钱,算作狗崽子这两三年来的生活费。你要是不同意,那就没门。”

江宁不想吵架,双手负后,昂首望天,沉声道:“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开门见山了。第一,满娃子的房屋是他爸妈留给他的遗产,谁也不能侵占,法律有规定;第二,满娃子爸妈去世那年,家里留存粮食起码上千斤,想必四五岁的娃儿两三年也吃不了那么多;第三,我给你钱?痴人说梦!如果你想卖孩子,那就去坐班房。”

妇人勃然大怒,愤然骂道:“我们家的事,管你一个隔房人家啥事?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给你宁娃子讲,这事儿,没门!各人管好你家寡妇妈,莫让她在外面偷人就好!”

江宁哪里听得如此辱骂母亲的脏话,顿时额头青筋暴跳,一把抓起墙壁上的扫帚,径直朝妇人奔去。

“江宁,我答应你!”身后传来焦急喊声。

江宁顿住身形,指着朝院外飞跑的妇人背影,吐口口水,嘴上一阵骂骂咧咧,方才返回屋檐下。

这些年,自家婆姨因为嘴碎话毒被人追打的次数何其多,江莫成早已司空见惯,心无半点怨气。大字不识一个的妇人骄横无理,连自己亲身父母都能口吐芬芳,更何况外人,只要遇到不符合心意之事,定将人家祖宗十八代骂遍,毫无顾忌。这些年,他这个当男人的,没少向左邻右舍赔礼道歉。

此时,孤儿的亲伯父满脸悲戚,颤声道:“宁娃子,我知道你心态满娃子。这些年,我也很难过。你婶从来都是这副德性,我总不能因为侄儿过得不好就离婚吧?你刚才说带满娃子走,我心里难过啊!我江莫成对不起死去的亲兄弟,对不起列祖列宗,没脸见人哪!”

说到最后,糙汉子泪流满面。

江宁不再说其他的,拍拍隔房堂叔肩背,叮嘱道:“军娃子马上升初中,一定支持他读书。这事儿,你不能听你家婆姨的话,她头发长见识短,您得有主见,别害了孩子。还有,我已找乡政府工作的同学打过招呼,满娃子的三间房屋,没有他本人同意,任何人不得转户或者推倒。现在,满娃子不来告别了,以后我会带他回江家湾的,他必须认你这个亲伯父,永远是你家后人。”

江宁没有收拾江水满衣服,那些破烂得不像样的衣服不要也罢,于是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江莫成双手捂面,哭得像个孩子。

江家湾小路上,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一个尚未发蒙的孩童,大手牵小手,疾步而行,谁也没说话。

晚上,江家湾一片静谧。

江宁找到堂叔江援朝夫妇,喊来堂妹江小慧、堂弟江成学,围坐一团,主要交待了三件事:一是请小慧看守帮忙看守房屋;二是小慧不能外出打工,下学期去学校插班读书;三是学娃子不许辍学,好好读书。

江宁拿出一叠钞票,放在婶子手上,轻声道:“这八百元钱,是我向同学孟飞借的,我妈不知道,你们也别告诉她,以后我慢慢还上便是。婶,给小慧添些新衣,十五岁姑娘爱好,得穿漂亮些;多给学娃子一些生活费,他正长身体;其他钱,都用作堂妹堂弟的学费,若不够的话,明年我再送些回来。另外,堂叔,麻烦您在七月鬼节那天,去我家堂屋神龛和院外各烧些值钱。”

交待完这些,江宁望向对面山腰,长吁口气。

江援朝一家,个个神情激动,终究没说出一个谢字。

因为,湾底人间,祖辈以来,皆是相依为命。

次日早晨,江宁手提背包,站在山湾两座坟茔前,对着大脑袋娃儿说:“满娃子,跪下磕头,跟爸妈道别。”

江水满跪下,嘴上念念有词,以头撞地,重重磕下三个响头,抬起身子来时,额头已经红肿。

没谁教他,小男孩从父母坟头各抓一把土,揣进荷包,然后拍了拍,生怕漏掉似的,堪比珍宝。

江宁很意外,也并不很意外。

这一刻,他觉得,江家湾从此后继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