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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偶尔来阵凉风,酷热消散几许。

嘉州县草池街,一家“月月农资”店铺外面槐树荫下,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年轻老板又在看书,正热衷“男看金庸女看琼瑶”的当下,不管是坐办公室的,还是做生意的,甚至补鞋的,只要有空就埋头看书,并不为奇。

因为不是逢场天,这家店铺整天就卖出不到二十元的货物,生意惨淡得犹如室内桌上的稀饭。百无聊赖的年轻老板以五毛一本租金,短短一年时间,竟读完了那家书摊三十多本武侠小说。只要新书一到,他总是第一个借阅者。这不,这厮手里捧着的,正是今天上午才到的新书,《天涯明月刀》。

其实,店铺老板年纪尚小,只是满脸络腮胡让人觉得他不像十八岁少年,反倒比右隔壁生猪饲料店铺的面色白皙中年老板显得更为成熟。

这家伙便是江宁口中的初中同学胡月月,毕业后在家人资助下做起生意来,也算自主创业了。只是胡月月确实是个“学渣”,初中毕业考试五科成绩不足两百分,若不是草池学校校长开恩,他连毕业证都拿不到。但是,文化不多,并不妨碍他对小说的热情。

这时,络腮胡老板似乎心有感应,抬起头,半眯眼眸,望向街头。

一个身材瘦削却修长的家伙,右手提着背包,左手牵着一个男孩,站在丈余开外,正咧嘴作笑。

胡月月惊呼一声,腋下夹书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一年前身高不及自己脖子如今却与自己齐头高的家伙,随即用力拍打他后背,喃喃道:“江宁,你这个虾子,总算回来了。”

被人忽略的大脑袋孩子低头瞧着掉在地上的厚书,想了想,俯身拾起,随即翻了翻,除了偶见几张毫无看头的插图外,其余便是如蚂蚁开会般的密麻文字,也就没了兴趣,遂将书拿在手上,望向足足拥抱了好几分钟的两个大男人,撇嘴怼道:“你俩不热么?”

胡月月哈哈大笑,放开死党,抬手奖励一个板栗。

大脑袋吃痛,男孩扬起手中书却不敢砸下,眼神幽怨,恨恨道:“名字娘们唧唧的月月,跟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跳坛神,其他你啥都学不会,就跟江宁学得这个,真是个胎神!”

胡月月似乎早已习惯小家伙的嘴碎话毒,也不生恼,继续逗他玩儿:“哟,江水满,江宁回来,你小子脸蛋也干净啦?也不穿破烂衣服啦?啧啧,平时来干场,哦哟,像个花脸猫不说,一对鼻涕虫随时都挂在窝边,哈哈!”

大脑袋男孩毫不赧颜,独自向店铺走去,边走边念叨:“月月姐,今晚吃啥?不会又吃稀饭吧?我可很快离开草池了,你这个大老板总不能太吝啬吧?所以,你得去买些卤猪蹄,卤肥肠也行,再不济也得买点卤味素菜,否则,我看不起你。”

被戏称作月月姐的络腮胡老板疑声问:“你带满娃子去县城?周阿姨同意与否?”江宁摇摇头,回道:“我临时决定的,我妈应该不会反对。满娃子从小蹭吃蹭喝,早已成为我家一员,唉,不是要开学了么?他已经七岁了,若继续呆在江家湾,不仅没书可读,而且只怕小命都难保,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孤魂野鬼。”

走进店铺,胡月月去货柜抽屉里捻起几张钞票,笑着说:“宁娃,你帮我看守店子,我去买写卤菜,若就咸菜下稀饭,恐怕江水满会造反呢,整晚咿呀呜的,我可不愿意耳朵不清净。”

江宁劝道:“孩子嘛,说些孩子话,你莫当真。”

胡月月充耳不闻,走出店铺,拍拍坐在凳子上翻书的小家伙,大声道:“走,江水满,咱们去搞卤菜,想吃啥就买啥,管饱!”

大脑袋男孩蹦起来,将手中小说丢给店门口的江宁,小跑跟上已经走出几步远的络腮胡老板,一张小脸儿笑得稀烂。

江宁坐在店门口外面的板凳上,翻看小说。

“哟,江宁,你帮月月看守店子啊?”

听闻娇音,江宁抬头,随即朝着胸前长势喜人的年轻女子露个笑脸,算作打招呼。

年轻女子叫夏娇枝,不知她父亲是有文化还是没文化,反正他给女儿所取名字让人听来是“下饺子”,而且是颗粒饱满让人眼馋的白面肉馅饺子。

夏娇枝嗑着瓜子,瞅着帅气不少的全乡中考状元,嘻嘻笑道:“江宁,去嘉州师范读一年书,你就从小不点长成大帅哥,耍朋友没?”

江宁笑容干净,礼貌应道:“我不急呢,十六岁而已。”

夏娇枝仰起雪白颈项,放肆大笑,胸前波涛起伏,稍后收住笑声,压抑嗓子问道:“喂,透露点消息,月月耍朋友没?最近,我见几个俊俏姑娘有事没事儿都来找他聊骚,真是没羞没躁。”

江宁揉揉鼻子,疑声问:“咋觉得谁家醋坛子打翻了呢?是月月家的,还是饺子家的?”

“小样儿!”夏娇枝脸色泛红,扭着并不丰腴的屁股,转身走向她家杂货铺。

哟喂,还有姑娘主动贴上络腮胡家伙,真够新鲜。

晚上,胡月月摆张小木着摆在店门口,就着一大盆荤素皆有的卤货,三人大快朵颐。

小家伙一手拿根卤猪蹄,一手那块卤鸡肉,吃得满脸油污,向络腮胡老板挤挤眼,赞道:“这次,月月哥,耿直,又叫耿直哥!”

正拿着啤酒瓶对嘴吹着的胡月月噗嗤一声笑,啤酒冲了一地,遂边擦嘴巴边笑着说:“狗东西,江水满,真不愧为江家湾混世小魔王,心想事成有得吃,老子就是月月哥、耿直哥,若是没得吃,就是月月姐,肯定还有其他称呼,吝啬鬼还是抠脚大仙?”

江水满讨好道:“既然你耿直,我自然不会说其他的。”话落,小家伙话锋一转:“月月哥,您耿直到底,大方到够,麻烦您去饺子姐杂货铺替我付一根冰棍钱,唉,赊欠好几个赶场天了呢。”

胡月月满脸痛苦状,哀声叹气道:“老子就晓得,你小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压根没安啥好心,唉,认识你和江宁,老子不当散财童子都不行啊!”

江宁放下酒瓶子,斜眼瞟向死党,嘴上啧啧有声:“小伙子,说说看,你跟‘下饺子’是啥状况,刚才来店铺打听你耍朋友与否,我可闻到一股浓浓酸味。”

胡月月笑骂道:“锤子状况,你小子一天疑神疑鬼,要是没得球事搓,各人打二两酒来喝,桌下还有六瓶啤酒,全归你,够不?”

江宁仰头大笑。

胡月月摸摸络腮胡脸庞,像个娘们,面色羞赧。

饭后,天色已晚,两人将江水满留在店内看电视,关上店铺大门,朝草池学校走去。

一到夜晚,尚无街灯的草池场镇有些暗淡,男女老少手握蒲扇,坐在自家屋檐下乘凉,大声摆着龙门阵。

路上,遇到不少熟人,江宁仅能认识几个,其余都是向胡月月打招呼的。看来,这家伙已经完全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场镇人,脸儿混得溜熟。

胡月月像一个爱唠叨的乡下妇人,每路过一家店铺,就能说出这家人的逸闻趣事。

看看那家,咱们读初中时就开着的馒头店,莫看老板是个糟老头子,他家闺女初长成,像个大白馒头,既大又白,你可懂?可能你岁数尚小自然不懂,别人可懂,每天客人蜂拥而至,生意火爆,让人羡慕。

街对面那家,关着门的主要加工刀柄的家具门市,还记得那个梳着中分式样发型的家伙吧?你可不晓得,那厮挣得不少钱,可惜管不住裆下兄弟闹腾,被人家老公找来抓住现行,还砸了门市,听说现在广州混日子。

还如,黄桷树下这家小茶馆,只摆三五几张桌子,白天生意貌似无比惨淡,晚上关了门,几乎人满为患,通宵搞赌博。派出所抓过几次也关门几次,缴过罚款后,茶馆照常营业,不知多少人满怀希望进去失魂落魄出来。

……

句句龙门阵,浓浓烟火气。

江宁不时插话几句,想起自己曾经路过这些店铺时,和所有乡下人对场镇人的绝对羡慕,不由心生感慨。

不管乡下人还是场镇人乃至现在每天见到的县城人,谁不是为着养家糊口的几两碎银而四处奔波?唯有吃饱肚子才顾得上礼节,才有底气奢望梦想。庄稼人想着将旧茅屋改建成漂亮穿斗平房就好,经商人盼望生意越做越大利润可观,读书人惟愿考上学校出人头地,小娃儿只盼过年有新衣外加几张零碎钞票就心满意足了。

现目前,乡村和场镇之间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虽然在哪里生活都一样的辛苦劳累,但是生活环境有好孬,不说场镇人挣钱更容易、吃穿条件更好等等利好,单就出行而已,在场镇过日子,走路都觉得平顺,赶车也方便,是热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乡村日子远远不可比的。

两同学边走边聊,不知不觉来到草池学校大门口。

暮色里,与嘉州师范学校相比,草池学校大门压根算不得标志建筑,狭小过道墙壁上挂着一块牌匾而已,被风雨长年浸蚀的牌匾字迹已经斑驳,只能凑近才能看清楚。

校园中,栋栋低矮平房横七竖八随意排列,还如当初那般陈旧,只是每间教室外面花坛里的树苗长高不少,已经开枝散叶,绿意盎然。

因为时下正值暑假,仅有两三间教师寝室亮着灯火,也不见人影,整个校园显得幽深静谧。

两位少年穿过教学区,拐过几道弯,来到一个视野宽阔的泥土坝子,坝子周围密密麻麻的高大槐树还如当年那般枝青叶茂。这里就是学校的操场。

寻个石阶,两位同学盘膝坐下。

江宁说起这次回乡所办几件事,脸色略显忧郁,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最近,我连续几晚做着同一个梦,奇怪得很,梦境就是我曾经带你去看过的神像,其他啥也没有,就像电影纪录片一样,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壁洞,反复出现。”

胡月月沉吟道:“我不是周公,解释不了你这梦究竟暗示着什么,但是,我觉得吧,你所做的,是对的。按老辈人的说法,考上学校端上铁饭碗,就是文曲星下凡,算得神仙。既然你都是神仙了,那就做些神仙该做的事情。所以啊,宁娃,你别纠结了,只要做了,就别后悔。只是,你目前就一个学生娃儿而已,尚未挣钱,家里也不富裕,恐怕难以承受生活压力,这才是关键。”

“所以嘛,我才不知做得对不对。”江宁双手捧着脑袋,神情落寞,叹息道:“今年三月份左右,我碰见我妈偷偷拾荒挣钱,当时我死的心都有了,不是说妈妈捡废品丢了我面子,而是作为儿子,母亲依然辛劳,我们还长大干啥?后来,在孟飞的劝说下,我才释怀。哎,月月,我们这代人咋就这么难呢?”

胡月月从兜里摸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向江宁,见他摇头拒绝,就叨在自己嘴上也不点燃,回应道:“难,确实难,不过,谁不难呢?我所开的农资店子,生意不是很好,头三月还亏着呢,现在才慢慢好起来,虽然不再亏损,挣钱却不多,庄稼人觉得,你一个才从学校毕业的娃儿,哪里懂得种地,更谈不上农资服务,自然就去了别家店铺。但是,只要我坚持,一年,两年,三到五年后,相信‘月月农资’生意定然好起来,起码养家糊口不在话下。”

说到这里,胡月月点燃香烟,吐出一股浓雾,拍着死党肩膀,语气坚定说道:“江宁,你是我们班的骄傲,相信你比我更懂生活是个啥。两年后,你就走出校门捧到铁饭碗了,生活一定会好起来,希望比钞票更重要。”

江宁点点头,笑意深深。

生活中,三人行必有我师,哪怕他曾经是学渣。

随后,胡月月聊起学校老师以及同学们近况。

因为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邹雪松九一级一班教学成绩优异,被调往兴隆镇中学任教;年过三十的数学老师陈兵今年初结婚,师娘是嘉州丝厂职工;外语老师范英考上省教院,听说脱产学习三年,恐怕不会再回来了;其他老师没啥变动,又开始接手新一茬学生。

“班上同学呢?”江宁幽幽道。

络腮胡老板顿时精神百倍,接下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到兴处,甚至忘记抽烟,直到被烧着手指,这才忙不迭丢去烟头,疼得吃呀咧嘴的。

“我先给你说死党张灿,这家伙读了半学期职高,因为偷看女生洗澡被学校开除,只得回到老家。没过几天,他白天下河电鱼,被派出所抓个正着,拘留三天才放出来,在我店子上赖着不走,成天混日子,不小心惹着‘下饺子’,噢哟,那小子被饺子她爹提刀追撵一条街,最后不得不跟随同乡去了深圳打工。”

“再说班花苏月,你考上嘉州师范,她考上嘉州中学,听说成绩很好。对了,你晓得她爸是谁不?啧啧,我现在才听她老家人说起,嘉州县委副书记,那得是多大的官啊?反正我不晓得有多大,光听着就有点发怵。不过,她爸一定是个清官,不然的话,怎么会让女儿就读草池学校而不送去县城学校?对不嘛?”

后面说到其他同学,江宁就不那么上心了,半个时辰过去后就打断死党喋喋不休的话茬,说有些放心不下满娃子独自留在店铺,咱们早些回去。

胡月月诧异不已,就讲:“宁娃,我咋突然觉得你小子像个奶爸呢?不过,这样也挺好,胡老板替满娃子高兴,拥有如此贴心的哥哥,孤儿不再孤单。”

江宁没说话,并不等于他没反应。

只见,草池学校操场上,喊声回荡。

一个身影撵着另外一个身影,距离不远不近,。

“虾子,别跑,留下孤儿救济钱,不能光说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