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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巷,四合院。

租客周淑英坐在三角梅架下,陪着房东德婶唠嗑,两个妇道人家,摆的都是家长里短。

女房东聊着两个儿女各自成家立业后的生活境况,脸色喜忧参半。喜时,两眼放光;愁时,额面起皱纹。

老大陆挺正在凑钱去城里买新房,只是媳妇更会赚钱,工资每月破千块,在家里自然更有话语权,啥事都由她作主,可惜回鸡鸣巷的时候很少,老两口若想孙子的话,只得自行去县城出租屋。孙子陆霄可乖啦,嘴甜也懂事,晓得爸妈工作忙,自己一个人从出租屋去幼儿园,不需要接送。当奶奶的,无论家里再忙,也要隔三差五去瞧瞧孙子,顺便送去米面油肉菜等日常用品。

老二在城西乡学校教书,去年交了男朋友,叫段缙云,是本校同事,老老实实的,可惜是外乡人,听说准备一起调回临县云溪县,那时候才结婚,可是女儿已经二十六岁了,只怕再不结婚,以后就是晚婚晚育了。老二性格温柔,从不与人起高腔,更不会与人发生争执,就是不大待见嫂子,若不是逢年过节,基本不与哥嫂见面,老大摆在中间,左右难做人。

女租客对家事也不藏掖,只是聊起儿子江宁的话语显得少些,更多摆谈的是丈夫生前轶事。

宁家勋是个孤儿,三岁时父母先后饿死,吃百家饭长大,仅高小三年文化程度,十六岁报名参军,二十四岁复员,回老家村小当民办教师那年,在媒人撮合下,周淑英一下就相中了相貌英武的专业军人。后来宁家勋转为公办教师,就去了草池乡中心学校。土地承包到户那年,他主动申请回到田柳村学校,一边教书一边种地,日子过得惬意。其间,周淑英提出再生个娃儿,谁家不是三两个娃儿,可惜丈夫响应上级政策,积极争当独生子女户,否则,现在江宁也有个伴儿。

德婶听到这里,插话惋惜当初周妹子要是再坚持执意多生个娃儿就对了,俗话说有人才有财,娃儿就是银行,年轻时多存入,年老时才有所取。她话锋一转,含笑说您家江宁可懂事啦,我家老头子喜欢得很,还说要是他与我家闺女年龄相仿的话,就招来作上门女婿。

两个妇人哈哈大笑一阵,又开始聊起最近情况。

“周妹子啊,我看您每天多早就出门了,起码提前两个小时上班吧?我觉得啊,您身体不算好,得注意呢,可不能累病倒了,江宁还读书,没法照顾呢,您自己也遭罪。”

“他德婶,我是这么想的,反正保洁也是轻松活儿,动动手而已,早些去就能干慢点,慢工才能出细活,我得干好这份工作,免得别人说七说八的。”

“周妹子,江宁还算有运气之人,遇到孟飞这么好的同学,实属难得呢。您说得是,咱们不能因为关系户就不做好活儿,反而还要做得更好,这样才得起孟飞。周妹子,现在您家境况好起来,我和我家老头子都替您高兴呢,我们都希望您们母子在这里长期住下去,那该多好啊,呵呵,瞧,今儿我们俩就摆得多欢!”

“他德婶,真是感谢您们。我家江宁说了,以后他毕业了,即使我们搬回江家湾,每年也要来看望二老。”

“哎,真是懂事的孩子啊!”

此时,夕阳西下,余光反射。

当院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时,周淑英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怔怔望着。

“周伯妈!”

随着一声呼唤,大脑袋男孩迅速跑进院子,扑进周淑英怀里,嘴里小声呢喃:“周伯妈……满娃子可想您啦……真的……可想了……”

周淑英一脸惊喜,摸着娃儿脑袋,笑着对德婶说:“这是老家的孤儿,叫江水满,今年七岁,父母因车祸去世,现在跟着他伯爹过日子。”

说到这里,周淑英扭头看向走过来的儿子,欣喜问道:“你咋想起带满娃子来县城啦?”

江宁放下肩上背包,蹲在一旁,也不回话,只是瞧着满娃子,露出微微笑意。

德婶随即进屋,带来小凳子,手里拿着一袋糖果。

德婶一脸慈祥,将手中糖果递向大脑袋孩子,温声道:“小水满,给你,大婶请你吃呢。”

江水满扑在周伯妈膝盖上,瞅着那袋糖果,黑亮眸子滴溜溜直转,伸手到半空,随即缩了回去,似乎有些犹豫,随后摇摇头,轻声道:“谢谢大婶,我不吃。”

江宁接过糖果,再递给大脑袋孩子。

江水满伸手接住,掏出一颗水果糖,准备喂进自己嘴里,突然想起什么,又递到周淑英嘴边,笑吟吟地说:“周伯妈,您先吃。”

周淑英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吃。大脑袋孩子又将手中糖果递向德婶和江宁,见他们都不吃,就不再客气了,迅速将糖果丢进自己嘴里,吧嗒吧嗒吮吸,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德婶瞧着孩子,笑着赞道:“这娃儿,真懂事!”

坐在小凳子上的江宁扭头看向远处碧绿田野,心里暗暗发笑。德婶啊,您看走眼了哟!您对这个新来匝道的小鬼,恐怕有些误解。

晚饭后,江宁安顿江水满睡下,来到周淑英卧室,边替母亲揉腰,边说起为啥带满娃子来县城。

听罢,周淑英叹息一声,幽幽道:“只要日子能过,带着满娃子不是不可以,只是,宁儿哪,事情远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娃儿读书要学费,吃饭要饭钱,穿衣要衣钱,长年累日,细水长流,不是三五几百就可完事的。你可要想好,不能半途而废,落人笑柄。”

江宁应道:“我想过,咬咬牙,挺过这两年,只要我毕业分配去学校教书,就可带着他,应该不是好大个事儿,大不了日子过得紧巴些。”

“……”母亲无言。

儿子继续讲:“妈,您从小教我做一个善良人,帮人就是帮自己,为自己积攒阴德。更重要的是,我爸说,男人要有责任担当,要心里装着大家。他老人家生前以身示范,不管湾里啥事,都会出手干预或者提供帮助。您还记得吧?江太平患尿毒症没钱医治,睡在家里等死。爸爸替他到处借钱,终于得以救治,虽然现在他家都未能全部还上那些钱,但是江太平活了下来。还有,湾里人家操办红白喜事、送娃儿读书、调解邻里纠纷,只要有难,哪次不是咱爸出手相助?妈,我要继承爸爸优秀品质,并且发扬光大,否则,我就对不起他老人家!”

听儿子抬出丈夫,周淑英不再争辩,深深叹口气,温声道:“都说穷人家孩子早当家,你现在十六岁,早就担起这个家了,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其实呢,我也喜欢满娃子。从今以后,他是我们家的老二吧,我当他是亲儿子,你也当他是亲弟弟。只是,我先打招呼,你若做不到,就莫蹚浑水。既然决定带满娃子长大成人,你就要严加管教,不许宠溺。满娃子性子野,还有些劣习,如同湾里长歪的树苗,不箍就不能成材。”

母亲的话,很有道理,江宁默默记下。

从此,境况有所好转的租客家里,又添一副碗筷。

每天清早,江宁就将还在熟睡的孩子推醒,责令他读书背课文,上午下午都得花时间识字写字,晚上或画画或听故事。

起初,江水满感觉新鲜,蛮听话。连续坚持几天时间,他就不乐意了,瞅着一大堆作业,忧愁道:“这么恼火,还不如就在江家湾呢,自由自在玩耍,谁也不管我!”

每当这时,江宁就斜眼瞟他,也不发怒,只是淡淡道:“那,要不明天,最多后天,我就送你回去?”

江水满一听顿时泄气,低垂脑袋,嘴里不知嚷几句啥,总之态度立即端正,提笔写字。

一个多月后。

当江水满识字超过三百,还能背诵五十首唐诗时,一年一度秋季开学的日子即将来到。

这几天,江宁忙着找人办事,脑袋相当的疼。

在城乡二元结构管理的九十年代初期,户籍是农村娃儿来县城学校读书不可逾越的一条鸿沟,更是永远的痛,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讲,不仅是难事儿,而是难上加难,几乎不可能办到。

江宁天天守在嘉州师范附属小学招生办公室,好说歹说,甚至挤出几滴眼泪仍然无济于事,直到被人赶走才作罢。无奈之下,他找到父亲生前战友、县公安局副局长周向阳出面,临开校前才得到校长特许,以转校的名义给与借读机会。不过,江水满的学籍只能建在户籍所在地的草池乡田柳村级小学,意味着他小学毕业还得回老家参加升学考试,至于哪里读初中,另当别论,到时再说。

只要满娃子能在县城学校读书,江宁就很满意了。

当然,江宁不在家的日子里,江水满终于找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感觉,本性暴露无遗。当周伯妈在身边时,他还能有所收敛。一旦周淑英忙事,打个晃眼,这家伙就跑得没了人影。

短短几天,来自乡野的大脑袋娃儿几乎跑遍鸡鸣巷,将本地孩子全部忽悠成为玩伴。每次回家,小家伙兜里总是装着胀鼓鼓的糖果瓜子之类的零食,尤其是平生第一次吃上了辣条,即便满脸糊着辣椒面,辣得倒抽凉气,还不断往嘴里塞,吃完最后一块,连手上油渍都舔得干干净净的。

傍晚,江宁回到家,见四下无人,作业本丢在桌上,一片空白,遂问孩子去哪里了。正在煮饭的周淑英哪里晓得这家伙的行踪,就说待会儿他会自己回来。

江宁气不打一处来,手拿一根黄荆条子,搬张凳子,坐在院门口,像尊门神。

天色黑尽,依然不见江水满的影子,江宁气得脸色铁青,正欲起身外出寻找,却见母亲站在偏房门口,抬手指向卧室。

原来,江水满早就回家,远远瞧见江宁坐在院门口,方觉害怕,遂从房屋后门偷偷溜进屋,给周伯妈小声说自己不饿,先睡了。

江宁大步跨进屋,一把掀开薄被,将蜷缩成一团的江水满拎到院中,狠狠丢在地上,挥舞黄荆条子,重重鞭打。

空旷四野,响起阵阵杀猪嚎叫声,一声比一声凄惨。

德叔快速跑出屋,一把抱住江宁,劝道:“小江啊,消消气,适当打几下教育一顿就行了,可别打坏了。”

江宁拿黄荆条子指着泪眼婆娑的孩子,厉声吼道:“江水满,你爸妈死得早,没人管教你,野惯了,就忘记自己姓啥名谁。今天我让你明白,什么是家教,什么叫对错!”

已经长了几斤肉看上去不再枯瘦如柴的大脑袋孩子哭得梨花带雨,揉搓着被抽出血痕的屁股,哽咽道:“江宁……哥哥……呜呜……我以后再也……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听……呜呜……听您的话……听周伯妈的话……呜呜……我一定很乖的……”

一直站在门口的周淑英眼含泪花,这时走过来,扶起地上的孩子,柔声道:“满娃子,江宁哥哥为你好,不打不成器。你要记住刚才的话,做个听话懂事的乖孩子,才对得起去世的父母,懂吗?”

江水满一边抽泣,一边被周伯妈牵着往屋里走,小声说:“我懂了,我要对得起爸妈,对得起周伯妈,对得起江宁哥哥。”

江宁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刚才,黄荆条子抽在孩子身上,如同抽在他心上。

夜深,江宁拉灭电灯,上床躺下。

一个大脑袋拱进怀来,随即一只细小胳膊,紧紧搂住江宁腰杆。漆黑中,有喃喃声音响起:“江宁哥哥,我错了,对不起,从今以后,我认真读书,做个最乖的娃儿,如若再犯错,你使劲打我,我才长记性。”

江宁反手抱住孩子,很用力。

半个时辰后,孩子已经睡着,呼吸均匀。

江宁起身,端来妈妈准备的半碗清油,用棉签在孩子屁股血痕上轻轻涂抹,忍不住掉泪。

“满娃子啊,江宁哥哥心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