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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公司上下一片哗然。

整个上午,除了公司两个“一把手”和一个尚在住院的副总经理以外,其他办公室都在不同时段自发召开人数不等的“小会”,但凡有人从走廊上走过,皆能透过门缝依稀听到惊叫声、讥笑声、赞叹声,好不热闹!

总经理秘书江宁一如既往手提温水瓶来到四楼开水间,正好遇到两位打开水的有着点头之交的产险部同事,遂礼貌招呼,客气寒暄。

不料,二人格外欢喜热情,笑逐颜开,一人抢过一个温水瓶,一边打水,一边唠嗑,说的都是文绉绉的称赞话,最后还竖起大拇指。

江宁分不清二人话语是真是假,神色极为不自然,再次客套一番,迅速返回五楼而去。

楼梯口,那位财务部圆臀姑娘见到手提两个温水瓶总经理秘书,顿时双眸晶亮,欢喜上前凑近身来,也不顾忌胸前山峰顶住少年手臂,笑容灿烂道:“喂,江宁,我们财务部几个女士商量,今晚邀请你去皇冠卡拉oK唱歌,可否?”

两手不空的江宁退步朝后躲避,即使背靠墙体,也没奈何山峰实在太高难以抵挡,只得艰难地伸长脖子,使劲摇头。

圆臀姑娘嘻嘻笑出声来,嘴角翘得越发夸张,媚声道:“你若不答应,现在休想离开!记住,今晚七点半,皇冠卡拉oK厅,888包间,不见不散!”

可怜的十九岁男子实属大男孩而已,哪里经得住这般甜蜜威胁,赶紧点头答应。

圆臀姑娘后退两步,抿嘴笑着,上下打量脸红脖子粗不胜羞赧还蛮帅气的家伙,好似在集市挑选墙壁上挂着的物件一般,语不惊人死不休:“雏儿?”

江宁落荒而逃,不管不顾身后银铃般笑声有多销魂。

坐在办公室,惊魂未定的总经理秘书这才想起,那位丰姿撩人的圆臀姑娘名叫陈灿。

莫书怀走进办公室,脸上仍然挂着串门之后的兴奋气色,见到江宁就大呼小叫:“哦哟喂,我说你小子是超级人才嘛,不得了,了不得啊,不愧为总经理秘书!”

江宁一脸尴尬,讪讪作笑。

其实他早有心理准备,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自己将是全公司茶前饭后闲聊对象,说法不一,好孬皆有。

莫书怀干脆走到双人桌前,嘴上啧啧有声,笑得稀奇古怪的,像看外星人般仔细端详年轻人脸庞。

年轻秘书越发尴尬,甚至都不好意思抬头。

柳落松脸色难看,抬头望着成天莫球事干却擅长搬弄是非的闲人,啐道:“回自己办公桌边去!”

莫书怀很是听话地倒背双手,哈哈笑着折身返回,不过只坐了五分钟,就去了董事长秘书办公室,关上门。

年轻人朝着对面气质冷清老人感激一笑。

柳落松耷拉着眼皮,目光落在报纸上,嘴里自顾自说着话:“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古人又说,人有失足,马失前蹄。都是古人说的,也都有道理。凡事都是双兔傍地走,焉能辨雄雌。”

年轻人蹙眉沉思。

老人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待喉润,轻声道:“当年,远赴京都求学的横山少年放弃大城市工作机会,一腔热血回到老家,进入嘉州财政局,发誓干出一番作为,哪料周围全是牛鬼蛇神,强拉硬拽非将他拉入灰色泥沼。被逼身临深渊边缘的少年不得不自我求生,遂修书一封举报信,虽然保全了自己,奈何江湖终究容不下横山少年,一晃三十年未谋得一官半职,后来趁财险体制改革之际,主动前来保险公司,又是十余年过去,曾经花样少年如今垂垂老矣。”

江宁满心凄凉,轻声唤道:“柳老……”

柳落松抬手制止,语重心长道:“如今世道不同,年轻人境遇也就不同!小江,还是上次我给你说过的,嘉州人就该为建设嘉州出力,嘉州老百姓都是咱们的父老乡亲,若嘉州男儿自己都心灰意冷,难道还指望外地人来改变嘉州面貌吗?上周五所发生之事,只不过是你江宁人生中毫不起眼的小事而已,或者叫作小波浪,与你今后遇到的大风大浪简直不堪一比!年轻人,放下包袱,树立远大理想,记住一句话,‘既要埋头拉车,更要抬头看路’,这个道理浅显易懂,希望你能真正懂得。以上,算作老朽多年心得,也算作因为你尊称我为‘柳老’的一点小小回馈吧。”

江宁突然眼眶湿润,哽咽道:“柳老所说,小江铭记在心,定将一生不忘,时刻警醒自己。江宁父亲去世早,懂得知恩图报,谁给我一碗米粥,我将还上一顿烧肉。卿总待我如弟如子,小江没齿难忘。不过,这次事件,我愧对卿总,给首长招惹了巨大麻烦,虽然她从未说我半句,但是我心里比挨批评更为难受。柳老所言极是,人一生,既要长度,更要宽度,如今大好世道,正是嘉州男儿一飞冲天的大好时节。可是,柳老啊,小江迷茫,和大多数嘉州男儿一样的迷茫,和你当年被围困时一样的迷茫,找不到进入官道之路,听说沿海地带开始实行公开招考,可是嘉州太多偏远,尚未开辟公招之路。哎,柳老,我只能等待,也不知在县保险公司干多久,毕竟小江只是借调而已。但是,江宁知道,发生了这次极不光彩世间,不管怎样处理,卿总都会受到一定影响或牵连,作为秘书来讲,都是不称职的,所以,我继续留在保险公司已经失去意义!”

柳落松并未接话,只是扭头望向窗外,眼神忧郁,嘴角却微微翘起。

此时,这位冷眼旁观世道多年的老人内心矛盾交织,既为年轻人当前处境和未来前程而忧虑,又因为他仅入职半年已然如此通透而欣慰。

这恰恰最让人揪心,要是年轻人一味莽撞也就罢了,大不了与历代天下少年差不多,撞够南墙自能醒悟,其实也为时不晚,单单这小子才撞墙一次就大彻大悟,其内心必定痛苦不堪,很难保持少年本心从而失去本该他这个年龄享受的青春快乐,有可能在残酷现实面前变得一蹶不振,甚至走向破罐子破摔的歧途。

世间多少青葱少年曾经有如东升旭日煌煌泱泱,也有太多初出茅庐之人折戟沉沙,本来不足为奇。只是老人不想自己亲眼看到风折幼苗这一人间现实,令人太过悲戚。

目前看待世事尚处在半明半暗阶段的年仅十九岁江家湾少年,自然猜不透沉浮人间将近一甲子老人逶迤心思,也随同柳落松望向窗外后院。

莫书怀适时从里间办公室出来,瞧着两个都望着窗外的老少二人,疑惑不已,正欲张嘴询问,又知自己询问也得不到回答,只好悻然作罢。

这位心中既莫书又莫怀的混世魔王自然不明白,刚才老少二人已经完成一场人生对话,实则是老一辈将未来希望传递给了后一辈。

窗外,冬日暖阳,和煦如春。

晚上,江宁如约参加财务部唱歌聚会。

以往,他差不多都是酒后微醺状态下被孟飞拖去卡拉oK厅两三次,见识了新时代夜场生活,原以为是超乎想象的葡萄美酒夜光杯那样醉纸金迷,然而,事实上嘉州的灯红酒绿,不过是喝喝酒干嚎几嗓子而已。

对于娱乐消费问题,江宁与孟飞两人曾经作过深入探讨。孟飞认为,当今生活压力逐渐加大,工薪族生活单调,情绪无处发泄,去娱乐场所纯粹是一种调剂,有利于身心健康。江宁则认为先有物质文化再有精神文化,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卡拉oK之类娱乐场所只适合具备一定经济基础的群体,是你孟总这类家境殷实商人的天堂,却是如我这般荷包干瘪工薪族的地狱。孟飞说仓禀实而知礼节,有了一定物质生活保障,就得追求文化享受,否则就跟一条咸鱼差不多。江宁也不否认物质文化皆是百姓所需,不过还得量力而行,加之娱乐场所藏污纳垢,很容易消磨年轻人意志。两同学都觉得这样聊下去如同鸡同鸭讲各说各的,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不了了之。

若按照自己固守工薪族不宜出入娱乐场的观点,江宁今晚断然爽约,只不过发生了惊动全公司的扯皮事件,在融入团队不被视作天外飞仙还是茕茕孑立我行我素之间断舍离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以实际行动间接证实了孟飞所持观点的接受度。其实娱乐场所并不是洪水猛兽,有时候也是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不二选择。

一身便服的帅气小伙走进888包间,以圆臀姑娘为首的五女两男年轻人齐声高呼,只差没将他抛在空中了。

性格外向的圆臀姑娘陈灿不仅言语大胆,行动也夸张得离谱,毫无单身女子男女之间授受不亲之类顾忌,上来就是一个大大拥抱,臊得十九岁大男孩满脸通红。

不管他如何躲避,满屋子逃跑也好,蜷缩在沙发上双手抱头也好,五个胖瘦不均的妙龄女子也没放过这位让人敬佩的年轻家伙,直到轮流扎实揩油一番才作罢。

当时,包间气氛温馨又热烈,乱作一团。

年轻人的世界,唯欢不乐。

过早品尝人生涩味的江家湾江宁尤其懂得人与人之间并不是因为年轻就可以忘乎所以,该有的礼数还得尽到,所以他以岁数最小和去得最晚为由,依次敬酒,赢得并不算作熟稔的同事们刮目相看。

边喝酒边交流,江宁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成为全公司英雄人物般存在,在暗自心惊之余,却有几分感动。

相比更为年轻的总经理秘书不觉得同事们所说都是违心话。一来彼此都是城府不深的年轻人,犯不着拿谎话讨好谁;二来得民心者得天下,人人心中自有一杆秤,可谓众口铄金,即便胡雪琴拥有董事长绝对庇护,也无法遮掩群众雪亮的眼睛,毕竟县保险公司人心主流是好的。

待冰冻啤酒喝胀肚子,接下来的节目自然是唱歌抒怀。不然,难道大家来此花销高额费用只为摆龙门阵?即便保险公司个人收入在全县排名跻身前三位,也不至于一掷千金只图一叙,那还不如去清幽安静的茶楼,泡上一杯香气馥郁的衡山粗茶,聊得更为尽兴。

在大伙尽展歌喉余兴了了之时,江宁不负众望地站在舞池中,趁着歌曲前奏间隙,就着话筒深情旁白:“感谢陈灿美女的邀请,感谢财务部哥哥姐姐们一番盛情,江宁感受到保险公司大家庭温暖,此机会献歌一曲,略表谢意。”

随着大伙鼓掌声,清瘦少年全身心投入歌唱中。

“今夜微风轻送,把我的心吹动,多少尘封往日情,重回到我心中,往事随风飘送……”

江姓少年不愧为嘉州师范全级第二名,音乐课成绩也是杠杠的,将一曲《最真的梦》唱得字正腔圆、婉转流连,犹如发自他内心深处的那份渴望与呐喊。

余音消失,包间里一阵短暂沉寂,随即掌声如潮起。

陈灿率先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声嚷道:“歌迷献酒!”

众人随之附和,各自端着酒杯围上来。

自从就任总经理秘书以来,江宁允许自己应酬也好晃荡也好,顶多不超两小时,不让大好时光花销在觥斛交错的人情世故上,做到适可而止便好。况且,卿幽兰专门叮嘱过,让他报名参加成人高考,尽快拿到函授大专文凭。江宁很是听话地去了县广播电视大学,抱回一大堆书籍,每晚辅导满娃子功课后再挑灯夜读,从不落下一天。

猜测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钟,清瘦少年以明日工作要紧为由,很快提出告辞。财务部人员皆知他身份特殊,也未强加挽留。圆臀姑娘代表大伙送行,一出包间,便挽住江宁手臂。他们谈不上谁揩谁的油,犹如一对亲密姐弟,自然大方。

站在皇冠门口,姑娘使劲挥手,姿态动人。

正值对异性尤为稀奇的年纪,清瘦男子不时回望那道让男子浮想联翩的丰腴身子,走出好远偷瞄到皇冠门口已经空无人影时,这才停住脚步,缓缓转身,久久无语。

今晚,大伙乘着酒兴正浓时便口无遮拦说过太多公司内幕。比如马家洛欣然不仅接受胡雪梅投怀送抱,还主动摘下两支手指姆都数不过来的多枚花朵;“徐三把”毫不例外,只是不如马家洛那般明目张胆,知情人也不惊讶,毕竟“跟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跳坛神”,上梁不正,下梁不歪才怪,况且还有愿打愿挨一说;只是让人惊掉下巴的是,胡雪梅竟然潜规则过她分管部门的三位帅哥男下属,每次出差都是靓女带俊哥,让人津津乐道;其他中层干部拿捏着领导见不得光的所谓把柄,肆无忌惮报销工作经费,多则几千少则几百,简直算作乌七八糟也不为过。同事们还说到方冰青与周红娣,一个暗中布局赢民心欲搞大事,一个娘们唧唧为虎作伥,两人都是表面人模狗样实则满肚子坏水。像莫书怀这样只图领工资混日子半老不老的闲人,全公司不下十个,好在县保险公司家大业大,自然不会显山露水。让江宁暗暗好奇的是,谁也没提到柳落松,不知他们自知没有资格说三道四,还是对其本人并不了解从而不敢乱评价。

霓虹灯光闪烁,一派铅尘浮华。

满眼忧愁的年轻男子转身离去,脚步尤其缓慢。

也许柳老说得对,县保险公司终究不是最终归宿,充其量算作自己人生的某个驿站而已。

他当时被自己脑中突然冒出来的古怪念头着实吓了一跳,原本以为想想就作罢,谁知沉积于心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于是也就慢慢坦然接受了。或许,这就是宿命吧,冥冥之中,无可奈何上天注定。

回到鸡鸣巷的江家少年,独自亮灯看书。

再过几天,丘川大学即将放寒假。

女生寝室里,已经就读大三的柳家长女柳清柔收拾完毕行李,不经意瞧见那本已经泛黄的《湾里少年》漫画集子,突然生恼,从抽屉抓出好几个粉红色信封,三下五除二撕扯粉碎,统统丢入电脑桌下的垃圾桶,似乎还不解气,用力踢上几脚,直到垃圾桶飞出几步远倒在地板上方才作罢。

盘坐在上铺的同室童谣瞧得愣愣发神,那双天生自带满湖秋水的迷茫眸子越发迷茫,忍不住发声问道:“清柔,咋啦?谁那么没眼力见惹着咱校花啦?”

连自己都不知道咋了的花样少女噗嗤一声笑了,俯身扶正垃圾桶,捧起撒落一地的纸片碎屑丢入框中,朝着闺蜜嫣然一笑,随后挠挠脑袋,突然一怔,赶紧收回手臂。

真是恼人,自己咋就学上那个只见过一面的清瘦家伙习惯性动作啦?

爱挠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