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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后,是横山场镇一年最闹热的时候。

今日周三,副乡长江宁向党委书记柳远熙请了假,独自来到场镇,坐在军军茶铺底楼通堂门口,让店小二端来一碗重庆小面,一阵唏哩呼噜很快解决掉,接着点了一碗才上市的明前茶,极其无聊地瞧着碗中沉浮不定的绿叶。

此时不到上午九点,习惯泡在茶铺喝早茶的顾客寥寥无几。店小二估计昨晚没睡好,就着一根长凳躺在上面睡觉,也不怕硌后背。要是再过半个时辰,茶铺就会生意火爆,不到天色黑尽茶客就不会散去,他这个跑堂的自然不得停下脚步,不像隔得不远那家君君饭店的店小二春芽子那般轻松,只需中午晚上两顿饭点时跑堂。

习惯早早来到茶铺的老板娘朱洪军扭着水桶腰姗姗而至,用脚踢开一条凳子坐下,依然是雷也打不动地嗑瓜子,拿慵懒眼神瞧着对面的副乡长,打趣道:“哟,江宁,今儿不上班啊?这么早就来喝茶啦?”

江宁拿着茶碗盖子在桌上打旋,灿然道:“嫂子今天没化妆,难得呐,呵呵呵呵,想必昨晚秀儿兄上交了家庭作业吧,今儿军姐无心以最美容颜待客了。”

朱洪军吐口瓜子壳,仰头大笑,花枝乱颤。

江宁抬手指着被春风吹得哗啦作响的绸缎店招,缓声道:“军姐,可以将军军茶铺改作横山茶社。”

朱洪军一愣,问道:“为何?”

江宁端着茶碗轻抿一口,咂了咂嘴唇,讲道:“整个场镇上,所有茶铺都以自家姓名命名为‘某某茶铺’,我以为,茶铺主打中低端消费,而茶社却彰显茶文化,集产供销一体。其实,场镇上绝大多数茶铺已经初具‘前店后厂’经营模式雏形,在无形中构建起横山绿茶独有的茶市。若以横山地名作为茶社的主打名声,更能彰显您家经营横山绿茶的权威性,既能招揽生意,又能推动军军茶铺经营范围不局限于横山场镇,从而放眼嘉州乃至丘川省。”

朱洪军怔怔发神,拿颗瓜子停留在半空,忘记递进嘴里,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望着侃侃而谈的年轻副乡长,似乎今儿遇着说天书的云游道士,虽然不能听得很明白,但也略知皮毛,感觉很有道理。

江宁不再言语,继续把玩茶碗盖子。

茶铺老板又开始嗑瓜子,不时发出嘴吐瓜壳的声响。

店小二醒来,揉着眼睛,愤懑道:“江大哥,春芽子说,您想学吹笛子啊?我跟您讲,可别求那小子办事,他嘴巴可岔口了,有啥说啥,整个场镇都晓得了,可气人啦!”

“哦?”江宁来了兴致。

店小二扯长声调应道:“他小子不外乎就是显摆呗,堂堂副乡长还找他办事,多有面子啊!那厮最近蹦跶得忘了自己姓啥名谁了,逮谁怼谁,可把我们几个玩伴气安逸了。”

江宁一语道破天机:“是你气着了吧?为什么呢?”

店小二哼一声,小声嘀咕:“前几天,他说咱洪姐腰粗屁股大,胸脯看上去又大又软,连场口卤菜西施也比不上,比他老板娘差了不少。我当时就生气了,他君君饭店女老板不仅腰细,奶子也不小啊,说话还骚里骚气的,那些食客谁不是奔着这个去的?不外乎就是能揩油白不揩嘛,我找个机会也去一趟,看捡得着便宜不。”

朱洪军放肆大笑,骂道:“你两个毛都没长齐的青沟子娃儿,成天围着咱少妇评头论足,懂个啥呀?老娘告诉你,有点出息的话,就去崖口村瞧瞧那位姓柳的支教老师,那才叫作美女呢!”

江宁哑然失笑,嘴里冒出一句:“年少只觉少妇好,不把姑娘当作宝。”

朱洪军闻言又是一阵大笑,继而收敛笑意,叹息道:“想当初,老娘也算得上横山场镇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可惜经不住当兵复员的秀儿死缠烂打,好好一支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哟!”

店小二一脸幽怨道:“咱秀儿哥差哪儿啦?虽然比不得江大哥,但也好过君君饭店老板那个大胖子啊,瞧他那肚子,好似怀胎六个月般,真担心哪天胀破了。”

听着二人极具烟火气的闲聊,江宁抬头瞧见从场口远远走来一位两鬓泛霜的老者,不由呵呵笑出声来。

顺着江宁的视线,朱洪军看清来客,随即起身,站在门口大声招呼:“柳叔,今儿怎么回横山啦?”

来人正是嘉州县寿险公司综合部干事柳落松,昨晚来电说他今日专程前来横山办事,恰好拜访对象就是江宁。江宁很是奇怪,说有事的话他自己亲自回一趟县城便是。柳落松连声说不行,这是卿总安排的。

相邀坐下,柳落松寒暄几句,凑近朱洪军亲自端来的上等绿茶茶碗,拿手朝着鼻翼轻轻扇风,闭眼沉醉。

江宁笑道:“好啦,正宗家乡味,真是矫情!”

柳落松睁开眼,笑眯眯地望着好久不见的小伙子,缓声道:“就绿茶而论,讲究求早求珍,自然春茶最佳,细分为社前茶、火前茶、雨前茶。所谓社前,立春后第五个戊日祭祀土神,称之为社日,大约在春分时节,此时采制的茶叶细嫩且珍贵;所谓火前,也就是寒食节,因此火前茶就是明前茶,乾隆皇帝有诗云,‘火前嫩,火后老,惟有骑火品最好’;所谓雨前,即谷雨前,四月五日至二十日左右采制的茶叶称作雨前茶,虽不及明前茶细嫩,但随着气温升高芽叶长势茂盛,内含物更为丰富,滋味鲜浓,且耐泡。”

江宁脑中茶道基本来自于柳落松所授,自然不放过任何一次求教机会,连声央求这位精通横山绿茶的本地人讲一讲如何品鉴。

老者也不藏藏掖掖,随即揭开盖子,指着已经沉入碗底的绿叶,继续讲:“如何辨别绿茶优劣,以前我给你讲过,现在具体说说明前茶。当前,横山绿茶每到春季分四次采摘。清明前所采头茶嫩芽,形似莲心,所以称作‘莲心’;谷雨茶被称作二春茶,稍次于头茶,但也是上品;立夏采摘的茶叶叫作三春茶,茶芽粗壮,两瓣附叶似雀舌,又称‘雀舌’; 之后一个月的绿茶叫‘回春茶’,茶叶成片,附带茶梗,称之为‘梗片’,其品质已不如前三种。”

柳落松瞧着听得津津有味的年轻人,谈兴更浓:“因此,采摘时间不同,茶质也就不同,当然,市场售价随之存在较大区别。以前从没喝过明前茶之人难以辨别,经常喝的人,还能品出莲心、雀舌、梗片之别。咱横山绿茶看上去光滑扁平,色泽翠绿,又有糙米黄色,品味略有花香,香气层次丰富,入口回甘,余味回旋。嘿嘿,对于我老柳来讲,正如你刚才提到的,家乡味才是最为珍贵的。”

年轻人一阵细嚼慢咽,待消化七八分之后,轻声问:“中午留在横山吃午饭,可否?”

柳落松轻轻摇头,从挎包里掏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推至江宁面前,笑着说:“卿总特意让我带来给你,十二万,说用作横山学校软件建设,比如购买电脑、投影仪、新式黑板等教学设备。这笔资金的组成,一是卿总发动公司员工捐款一部分,二是向市寿险公司争取一部分,三是县寿险公司工会资助一部分。江宁,你小子真是横山的福将啊,就单凭争取教育发展方面的资金,接近四百万了,这是以前横山干部和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江宁先是一阵愕然,继而满脸欣喜,拿着支票仔细端详,嘴上不断说着致谢话语。柳落松端起茶碗,重重地喝了一口,笑骂道:“谢我干啥?你若想感谢,就当面找谢卿总说去,老柳就是一个跑腿办事者,承受不起你代表全乡人们的感谢!好啦,不跟你废话了,我顺便回趟老家。”

见老者准备离去,朱洪军递上一个塑料袋,热情道:“柳叔,这是新采制的明前茶,望您不嫌弃,尝尝鲜而已。去年,苏绣还麻烦您老出面解决了我家娃儿读县一中之事,我们还没机会当面感谢您呢!”

见柳落松迟疑着不愿接过袋子,江宁在一旁神助攻:“老柳,您又不是啥大领导,未必还担心行贿受贿?您现在收下人家军姐一片热情,也不是啥不得了之事,您若觉得过意不去,下次我和秀儿兄来县城出差,扎扎实实请我俩吃一顿美食,如何啊?”

柳落松闻言,只好接过装满茶叶的塑料袋,客气致谢,走出茶铺几步远,忽又收住脚步,转头瞧着站在屋檐下送行的曾经同事,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小江,在乡镇工作,免不了学会油嘴滑舌,这也并未绝对坏事,起码有利于与各类牛鬼蛇神打交道,但是,凡事皆有度,聊生活不用一板一眼,随意些才有朋友,说正事切不可玩笑,可能降低自身可信度。老柳啰嗦几句,惟愿小江行走官道更稳妥些,年少容易走弯路,老大徒伤悲,悔之晚矣。”

柳落松是个干脆人,来得突然,走得也不拖泥带水。

江宁手握支票,望着那道清瘦苍老背影,久久没有收回视线,让站在一旁飞快地嗑着瓜子的茶铺老板感到惊奇。

朱洪军问道:“江宁,你怎么和老柳认识的?”

江宁收敛思绪,朝着女老板一笑,挥挥手。

“走啦,嫂子,记得下次化妆打口红啊!”

店小二朝着街面呸一口:“要你管啊?”

粗壮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前俯后仰。

崖口村校,围墙外两棵桃树花苞初绽。

上过两节课的支教老师柳清柔蹲在厨房地上,正俯下身子,鼓起腮帮,就着碳灶下方通风空洞使劲地吹,奈何火苗依然不大,怎么也烧不燃有些湿漉的碳圆。

一个人影悄然而至,站在她身后,捂嘴偷笑。

少女见自己的努力徒劳无功,气得将手中木柴丢在地上,猛然发现身后有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发出一声惊呼。

“你要死啊?”少女干脆坐在地上懒得爬起来,噘嘴气愤道:“真是气死人啦,这是啥碳灶嘛,没法生火呢!”

瞧着俏脸上糊着左一道右两道的碳灰,像个花面猫的县城姑娘,江宁仰头大笑,拿手指不断指指点点的。

少女顿时气恼,抓起地上的木柴,狠狠砸向可恶的家伙。

江宁赶紧侧身躲过,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拉起来,自己蹲下身子,仔细瞧了瞧碳灶,随后将灶上铁锅端开,用铁钳子夹出碳圆,再拿过一本书用力扇风。

说也奇怪,还是灶里那些木柴,现在火苗却蹿得老高。

他再添些木柴,待火候差不多时,再将碳圆夹入灶膛里,随后继续扇风。不一会儿,碳圆燃了起来。他拿铁钩将通风空洞里的木柴扒拉出来,用水浇灭,再端来铁锅放在灶上,舀了半瓢清水倒入锅中,转头瞧着花脸姑娘,吃吃笑道:“喂,准备做饭哇?我来吧,你学着点!”

柳清柔一脸沮丧,点点头。

江宁从兜里掏出一张白色手绢,用冷水泡湿,递给柳清柔,却见她扭过头去,一脸委屈还气鼓鼓的样子,于是,也没过脑子地出手替她轻轻擦脸。

少女瞪大眼睛,却一动不动,任由他胡作非为。

毫不知情自己闯了大祸的家伙一边擦脸一边唠叨:“瞧你,真是城里大小姐,还像个孩子,自己不会照顾自己,扭过头来,我擦擦这边脸蛋,这么漂亮的丫头,想扮丑啊?”

“扮你个大头鬼!”

少女忽然提起拳头,迅速砸过来,打得这家伙抱头鼠窜,围着本就不怎么宽敞的厨房玩起猫扑老鼠的游戏。

终于消停下来,柳清柔站在木桌边,委屈得不行。

江宁后知后觉自己失态了,满脸歉意地抬手示意,随后看了看菜板上切成一坨一坨的青椒,本想笑话她几句,随即打消念头,在热恼这位千金小姐,真就会吃不完兜着走的。

他重新从墙角拣选一把青椒,动作熟稔地切起来,敲得菜板啪啪作响,好似弹奏钢琴。

接下来的一套行云流水的颠锅炒菜流程,让这位即将毕业的丘川大学高材生顿时目瞪口呆,满脸崇拜,眉眼带笑,似乎忘记了或原谅了这小子刚才的无礼行径。

江宁端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青椒炒肉,含笑问道:“再烧个番茄蛋汤,如何?吃饭不喝汤,身暖心更暖!”

柳清柔紧咬下唇,默不作声。

江宁也不管她同意与否,自顾自操作起来。

菜已炒好,时间还未到放学点,两人坐在屋檐下等待。

听着教室里传出的老师讲课声,江宁遗憾道:“哎,可惜师范毕业后我没能当老师,其实我多喜欢教书的。”

柳清柔双手托腮,“嗯”一声,幽幽道:“江宁,这段时间,不管是中心校还是垭口村的老师,每次说到校舍维修一事,都对你竖起大拇指呢。我就想,或许一个人工作岗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做之事,是否有意义。”

江宁没有顺着少女话题深聊,继而赢得姑娘芳心,他却不解风情地说起正事:“那些大道理,我懂得不多,听着也头疼。咱俩说说更靠谱的事,两件。一是你妈让人送来十二万元现金支票,用以添置教学设备;二是我先来崖口村,午饭后施工方前来搭建户外灶台,肯定落实柳老师的要求。”

“不过,我觉得,干脆在厨房旁边搭建一间板房,专门用作学生食堂,目前可用作加热学生饭盒,有朝一日不用学生自己带饭,可以买饭菜,也不是不可能吧!”

柳清柔双手击掌,欢声道:“好呀好呀!”

江宁面带笑意,望着这座曾经的古庙,怔怔出神。

少女两眼晶亮,瞧着陷入沉思的少年,俏脸慢慢红了。

这小子,认真的样子,其实……

蛮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