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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县宁远建筑公司项目经理单涛带着十来个工人,抬着水泥河沙以及板房材料,浩浩荡荡来到崖口村校。

正在浇筑板房地基时,副乡长江宁接到党政办主任卓云电话,听闻县计生局一副局长临时决定前来横山检查计划生育工作,只得叫来单涛,一番叮嘱后,返回乡政府。

对于宁远建筑公司来说,所负责项目动辄几千万甚至几个亿,单就三百多万的项目实在不起眼,甚至不屑一顾。至于这次董事会作出实施横山校舍维修项目的决定,莫说一线施工队伍,就连公司管理层都觉得不可思议。

单涛作为县宁远建筑公司资深员工,照理说,即使服从公司决定亲自操刀该项目,也完全可以只需挂个名头,让其他人前来横山校舍维修项目现场负责即可。只是,公司董事长亲自召见并安排他务必挂帅前往横山,并叮嘱项目未竣工不能擅自离开。单涛当时很不理解,听董事长淡淡提到县财政局长罗雪松很关注这个项目,也就坦然接受了任务。

来到横山后,单涛见到副乡长江宁,经过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渐渐喜欢上了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两人有共同话题只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是被草池人耿直爽快性格所吸引,自然合作相当愉快。

还有一个原因,单涛从没对人说起,这期间他回县城时,曾经参加过刀疤哥的饭局,见到了县公安局副局长周向阳,才知道二人之间如此紧密关系,不由更加看重江宁。单涛心中有数,这些年宁远公司之所以快速成长,其中来自于县公安局的支持功不可没,没有哪项工程施工是一帆风顺的,总有这样那样的非法势力阻扰干预。

单涛按照江宁的安排,不仅在天黑前搭建起工艺本就简单的铝皮板房和功能齐备的食堂设施,包括大铁锅、煤炭燃料等厨房设备一一备齐,而且连隔壁的教师厨房也进行了拾掇,让崖口村学校四位教师喜笑颜开,赞不绝口。

江宁回来乡政府等到快下班时,县计生局检查组才从其他乡镇来到横山乡,由于时间较晚,就取消下村入户现场检查,只在党委会议室召开了汇报会议。

晚上,横山乡两位主官悉数出席接待宴请,将县计生局一行人灌得东倒西歪,其中一人来个现场直播,被人抬上轿车,连夜返回县城。在当时,计划生育工作是考核乡镇主要领导六大“一票否决事项”之一,只要县计划局来人,几乎所有乡镇就会以好酒好菜招待,唯恐有所得罪。

江宁得益于曾经在县委常委办工作经历,与县级部门均有所接触,即使并不认识县上来人,也能通过熟识之人从中联络,很快与之打成一片。今晚也不例外,酒局开始不久,这位分管文卫副乡长已经与县检查组四位干部勾肩搭背,直呼相见恨晚,连喝三杯还嫌不过瘾。

从君君饭店回乡政府的路上,除乡长陆秋生伙同苏越战几位乡干部去了茶楼玩麻将外,只剩下副乡长江宁陪着党委书记柳远熙散步。

柳远熙笑着说:“小江,以前没看出来,你小子协调能力非凡嘛,前期校舍维修一事,加上今晚协调计生局检查组一行,算得上表现优异呢!”

江宁没作声,只是嘿嘿作笑。

柳远熙感慨道:“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还只是乡政府一名临聘人员,啥也不懂,只晓得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有吃有喝就满足了,哪里敢奢望当上副乡长?呵呵,你小子不光少年得志,更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少年老成,说不定还是嘉州将来一颗政治新星呢!”

有些酒意的副乡长与党委书记独处也就抛开了上下级之间的禁忌拘束,随口来句粗话:“锤子新星哦,我就守摊子混日子罢了,不给您老大添乱就算烧高香了!”

柳远熙也不生恼,反倒觉得更加亲近几分,拍着小伙子肩膀,嘻嘻笑道:“听说崖口村来了位支教老师,我怀疑她是柳副书记之女,你小子有没有想过将她追求到手啊?”

江宁对党委书记的前半句没肯定也没否认,只对后半句作答,不带一点伤感情绪地叹息道:“老大,有些玩笑开不得,有些事连想的资格都没有,在横山一个副乡长可能还算个人物,尼玛,放在县城来看,啥也不是!”

柳远熙竖起大拇指,轻声赞道:“你小子,人间清醒呢!”

话落,党委书记没来由的问道:“你和何广伦有矛盾?”

江宁一愣,随即揉了揉脸颊,苦笑道:“只怕是我俩八字不合吧,我自觉没得罪过他领导,不知何主任为何处处针对我,不过,我如今离开了县委办,应该无大碍了。”

柳远熙吐着酒气,语气肯定说道:“不哟,你别大意!上周我回县城,有朋友为他举行饯行酒宴,哦,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他已出任县建设局副局长兼任城管办主任,职级正科,算作得以提拔。席间,他曾悄声打招呼,让我防着你,适当时候给一双小鞋。”

党委书记愤懑道:“奶奶个熊,以前他联系柳副书记时,我还当他是个人物,现在不就一个副局长么,竟然还对我指手画脚,也不想想自己有几斤几两!江宁,我就不明白了,听说柳副书记对你青睐有加,何广伦曾联系柳副书记,你俩也算得上同一战壕的战友,照理说应该相互支持相互帮衬才对,为何如今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呢?”

江宁淡然道:“我是怎样的人,您也心中有数了,我也不作过多解释。当然,也没啥可解释的。至于何局长如何看待我,那是他的事,我也奈何不了,呵呵,以横山土话说,‘人家日人家,菩萨都不管他’,是不是这个理儿?”

柳远熙笑骂道:“前半句不妥,后半句倒还勉强是那个意思,你小子,来横山不久,现在竟然油嘴滑舌了。”

江宁讪笑道:“柳书记批评得是,我以后改正。”

见街道转角处新开一家烧烤摊,柳远熙提议喝夜啤酒。

江宁也不好拒绝,于是欣然同意,主动上前安排宵夜,接着打了两个电话,通知副乡长段云锦、党政办主任卓云赶紧来陪党委书记喝酒。

虽然这家连名字都没有的路边小摊菜品也就那么七八样,可是啤酒管饱。随着段云锦、卓云二位的加入,一顿夜啤酒喝至凌晨才散场,江宁醉得不知东南西北,被卓云扛回乡政府寝室。

第二天,江宁在日上三竿时醒来,嘴里骂骂咧咧,说昨晚啤酒档次太低,好似喝了假酒一般头疼欲裂。

骂归骂,该上班还得上班。他磨磨蹭蹭起床,又去食堂找冬婶讨要一碗醪糟水,当然免不了在赵宝安一顿貌似苦口婆心教导实则揶揄调笑中狼狈逃回办公室。

副乡长静坐良久,他摸出手机,联系上单涛,待得知崖口村学校学生食堂已经完工,这才放下心来,将两只脚搭在办公桌上,仰躺在椅子里,闭眼休憩。

日子晃晃悠悠,在并不算有多忙碌的江宁指缝中溜走,三个月时间很快过去。

他掐指算过,横山中心校校舍基本竣工,再过半个月暑期来到,就能全面铺开八个村校校舍维修,柳清柔也将完成她的支教生涯,返回丘川大学办理毕业前的相关手续。

江宁最近有些心神不宁,自己却并不知道原因,坚持每天下午五点半坐在距离场镇不远的那块大石上等候,也向君君饭店店小二春芽子学会了吹笛,还颇像那么回事,曲调越来越流畅婉转,只是偶尔有些忧伤。

柳家少女衣着从最初来到横山的各种颜色羽绒服慢慢换作款式新颖的春装夏装,习惯了每天返回场镇时远远瞧见那个吹笛人,即使下雨天,也能看到那人在石头边撑伞而立。

这天下午,柳清柔上完最后一堂课,结束了四个月的支教生涯。

她背着行囊,与三位村校民师和操场坝子里黑压压一片的学生依依道别,忍不住泪流,几度哽咽,说不出话来。

那个名叫许普贤的孩子拉着支教老师的衣襟久久不愿放手,最后跟着跑了很长一段路才停住脚步,朝着远远离去的背影大声喊:“我娘说,过年时我爸回来后,让他给柳老师送一背篓腊肉来!”

柳清柔转身使劲挥手,泪眼婆娑,笑容满面。

小男孩蹲下身子,双手抱头,呜呜哭出声来。

距离场镇不远处的那块路边大石,空空如也。

撑着太阳伞的少女忽然有些生气,继而展颜一笑,爬上去坐在石头上,轻轻拍自己脑袋,自言自语道:“距离五点半还有半小时呢!”

初夏阳光在横山并不炙热,晒在身上也有些承受不住,少女将太阳伞罩在头上遮阴,低头把玩手机。

直到眼睛有些酸痛,她才将视线转移到如黛远山。

第一次等候某人,原来如此难熬。

临近六点,太阳已经挂在横山顶上,金色余晖映照,四野绿意盎然,少女坐在画图中,恬静又圣洁。

乡政府会议室里,副乡长江宁忽然起身,上前凑在乡长耳边,不知说了些啥,反正即便陆秋生神色不悦,也能让他停留,反而身影决绝地走出了会议室。

通往横山南边的村道上,一个少年在快速奔跑。

不一会儿,他动作麻溜地爬上路边石头,坐在少女身边,不停地喘着粗气。

“对不起,有事耽搁了!”

“嗯,没啥。”

“明天离开?”

“嗯,明早妈妈派车来接我。”

“今晚我给你饯行,可好?”

“不用,没啥可告别的。”

一阵沉默。

良久,少女开口:“江宁,我不知道大学毕业后何去何从,至少不大可能回到嘉州,所以,拜托你一件事,可否?”

“我尽力而为。”

“不行,你必须做到,你先答应我再说”

“好吧,你说。”

少女幽幽道:“第一,柳二娃跟随我爸去了长宁读书,暑假应该会回到嘉州,你有空的话,经常回去陪陪他,这小子最爱跟你呆在一起,还有满娃子;第二,我爸妈上周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妈妈已经搬回县委宿舍,最近她情绪不大好,常常无法入睡。你是她昔日秘书,相对较为亲近,我妈妈听得进你的劝告,好吗?”

“好吧,你放心去闯!”少年神色坚毅地答应。

少女长长舒出一口气,神情呆滞地望着只剩下淡淡光线的晚霞,突然双手捂面,一会儿后,发出低微哭泣声。

少年望向微微耸动的少女双肩,抬手欲安慰,稍作犹豫,又缩回手,低头瞧着石头上慢慢爬行的蚂蚁,轻声道:“你爸妈还在呢,伤心啥嘛?”这位直男似乎较钢管还直,不合时宜地再补了一句:“哭有啥作用呢?”

少女勃然大怒,举起粉拳一顿乱砸,嘴上直嚷嚷:“说你头猪,你还真是一头猪,天下没有比你更蠢的猪了!”

这次,江宁没来由的变得不再直了,坐姿端正,任由少女朝着自己发泄,像个木人。

夜色弥漫,凉风习习。

少女拿胳膊碰了碰,继而扭头瞧着身边这位木人,轻声问:“江宁,你是不是喜欢我?”

少年摇摇头,回答干脆:“没有。”

少女不甘心,伸出青葱手指比划,追问道:“这么一丁点也没有?”

少年腰上一阵吃痛,但依然一脸诚恳地回道:“真没有。”

少女突然有些恼怒,狠狠道:“为什么?”

少年神色忧伤,干脆拉伸身子躺在石头上,双手枕头,望着星斗密布的天空,絮絮叨叨讲起一个故事。

嘉州有个江家湾,江家湾有个少年,曾经背着母亲爬过山路去医院救治,曾经望着不愿意拉犁的耕牛嚎啕大哭,曾经雨夜挑着稻谷去加工坊的途中摔落坡下,曾经领着嘉州师范录取通知书手拿冰棍突然泪流满面……

少女听着辛酸故事,心里更酸。

不知不觉中,少年酣然入梦。

少女俯下身子,凑得很近,几乎都要鼻尖触着鼻尖了才能看清他的脸庞,拿手指轻轻点了点少年鼻尖,倏然缩回手,捧着自己发烫的脸蛋,嘴上悄悄呢喃。

“江宁,其实你可以喜欢的。”

“我没有你说的像仙子般那么美。”

“你也不用你说的像癞蛤蟆那么自卑。”

“其实,你挺爷们的,不信,你问我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