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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子洲:吟道夕阳山外山(下)

纪修远和好朋友骆忆南趁着寒假,第一次带刚谈上的初恋女友胡馨月,以及胡馨月的好朋友乔可人出去旅游。

四个人从武功山回来,两个姑娘都说想泡温泉。

纪修远于是邀请他们来宁京的别墅小住,这处别墅过去3公里,就有一个温泉山庄。

纪修远同父亲发消息说了一声,纪子洲帮他安排了保洁提前打扫。

骆忆南吊儿郎当的,他和纪修远小时候经常在京城一个大院里玩。

后来因为骆忆南爷爷回沪,就失联了。

谁知大学会是同寝室的同学,说起小时候,彼此一回忆,才知道是儿时伙伴。

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

骆忆南报到当天,是自己拖着个行李来的,而纪修远,是家里司机送来的。

两个人的性格南辕北辙,骆忆南放荡不羁,纪修远单纯专注。

可意外的是,两个看上去相差颇多的男孩子,居然非常聊得来,才一周时间,就又如同小时候一样了,骆忆南明明小几个月,却是他照顾纪修远多一些,看纪修远单纯的样子,有时候恨不得咬他。

大一的时候,骆忆南起的头,两个人合伙开了一家初创公司,搞工业企业流程再造服务。

骆忆南学的是工程技术专业,但二专是管理学,他负责公司的管理、运营,对外跑跑项目。

纪修远学的是应用物理和工程机械,他已经提前学完了大学课程,被导师看中,带着在做项目,闲暇时候,也做做公司的技术支持和客户服务。

两个人一个桀骜不驯,一个温文纯良,却各有千秋,都很出色,是学校里无数女生的梦中情人。

纪修远大二下半学期末,因为还比较空闲,经不住女孩子的追求,被美艳的同班同学胡馨月表白之后,他就接受了。

当天,纪修远就叫了骆忆南来,让他帮忙看看。

骆忆南只是瞟了一眼,撇了撇嘴。

在学校外面的小饭馆吃了饭,两个人回宿舍,躺在宿舍床上聊天的时候,骆忆南才对纪修远道,“圆子,谈恋爱我虽然没经验,但我被女人追的经验肯定比你丰富,胡馨月这种,你谈就谈,但别想着娶。”

纪修远不明白为什么。

骆忆南却不说了。

纪修远母亲因为车祸死的早,外公在知道母亲出车祸的消息之后,就中风了。

外婆后来也不出现了。

他是由父亲和爷爷奶奶带大的。

小时候,母亲其实并不喜欢他,他最初并不知道是为什么。

记忆里,还是跟父亲相处更多。

父亲虽然工作很忙,但陪伴他的时间不少。

父亲不光辅导他功课,还教他防身术,周末也会抽时间,陪他去公园玩耍。

每年他父亲集中休假,会带他出去旅游。

读书的时候,每次家长会也都是父亲出席。

他父亲没有错过他人生的重要时刻。

虽然如此,他父亲对他的要求却不高。

基本上是放任自流,只求他开心快乐就好。

母亲刚过世的时候,他毕竟是个孩子,一开始还不明白,后来得知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他哭了很久。

可是,一个月之后,有一次,奶奶带他去公园玩,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指着他破口大骂。

说就是这个小杂种的妈妈,勾引了她老公。

她说,他妈妈和她老公,两个人因为偷情被发现了,为了躲避高速上的摄像头,疯狂超速,最后双双殒命。

那女人似乎是疯了,拍着手说活该,还骂他,骂他爸爸是孬种,帮别人养杂种。

说他一看就不像他爸亲生的。

又说他爸是杀人凶手,故意打电话刺激她丈夫,害她丈夫超速死了。

奶奶连忙把他带了回去。

陪同一起的保姆把事情告诉了父亲。

父亲得知之后,责怪了奶奶,还跟爷爷大吵了一架。

他当时很震惊,也很自闭。

那阵子,他父亲推了所有应酬,每天准时回家陪他,带他出去散心,才让他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时光。

他问过父亲,自己是不是个野种。

父亲只是笑笑说,“随他们去胡说八道吧,你是不是我儿子,还需要多说吗?”

两个人照镜子,父亲会说,“你看,你多像我。”

纪修远知道父亲很不容易,所以性格一向乖巧,也一直是个好学生,从不让父亲操心。

小学三年级之后,他就开始一门心思读书,父亲常年加班,日常是爷爷奶奶照顾他的生活,对学习,却是没有任何帮助的。

爷爷脾气暴躁,后来父亲把爷爷也赶回自己家去住了,就奶奶留下来,照顾照顾他。

父亲虽然也想坚持辅导他功课,但经常因为开会,或者临时有个什么任务,没有办法兼顾那么许多。

期间他父亲也帮他请过家庭教师,但没到一个月就辞退了,当时那女教师还是哭着走的。

后来由于奶奶身体也不好了,他到了初二以后,就一直是一个人上下学,父亲安排了一个下属帮忙照看他的安全。

在学校里,他也是独来独往。

他没什么朋友,也不善于交际,不过读书是他的乐趣,孜孜不倦之中,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孤独的。

到了大学,跟骆忆南一个宿舍之后,两个人说起小时候,才知道有那么深的渊源,也很快成为了好朋友。

大一第一学期末,他看到骆忆南妈妈来给他送冬天的羽绒服,不知为何,竟然觉得骆忆南妈妈特别温柔,也让他羡慕。

同骆忆南说了之后,那个寒假,骆忆南就邀请他去了他家做客,在江边的大平层,景观极佳。

他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一看就非常恩爱。

骆忆南经常吐槽他老妈,然后会被他老爹皱眉瞪回去。

这场景,就显得很温馨有趣。

回家同父亲说起,才知道父亲原来和骆忆南的父母是同事。

父亲听他描述了骆忆南的个性,只是说了句,“没想到。”

他还想问,父亲却不说了,过了会儿才说,“他父母人都不错,值得交往。”

纪修远带着女朋友和好朋友到了别墅,乔可人“哇”了一声道,“不错诶。”

胡馨月看了一眼纪修远,说,“这别墅还不错,修远,你爸爸是大老板吧?”

纪修远说,“不是,我爸——”

还没说完,就被骆忆南打断了,骆忆南只是问,“能住么?打扫过么?”

纪修远按了指纹说,“放心,提前都安排人弄好了。”

胡馨月父母都是普通的公司职工,看到纪修远家里条件果然不错,笑着看向乔可人。

乔可人笑了笑,对她眨了眨眼,凑在她耳边说,“恭喜。”

骆忆南看了她们俩一眼,推着纪修远进去了,并道,“圆子,我饿了,快叫外卖。”

纪修远修养极好,不介意他的催促,放了东西,点开手机,让他点外卖。

骆忆南道,“我家老头子抠死了,都不给我零花钱,他说让我自己赚钱,太没人性了。”

乔可人问,“骆忆南,你爸爸做什么工作的?”

骆忆南道,“普通工人啊。”

乔可人哦了一声,又问,“你妈妈呢?”

骆忆南道,“以前在村里干的。”

纪修远刚要说什么,骆忆南就道,“圆子,你家里有Zbox啊,让我玩玩。”

纪修远哦了一声,去地下影音室装设备。

骆忆南在他家别墅的客厅里转悠了一圈,看到墙上挂着副字,落款的人他很熟,是个书法家,跟他老妈关系很好。

这幅字写的是清代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第二二七首:

未济终焉心缥缈,百事翻从缺陷好。

吟道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

乔可人问骆忆南,“这是名家手笔吗?”

骆忆南笑着说,“是啊,宋朝的。”

乔可人问,“是不是很值钱?”

骆忆南道,“值老钱了,你让纪修远送你。”

乔可人道,“那得让月月帮我去要了。”

骆忆南笑了笑说,“没事,一看他家就有一堆。”

纪修远上来说设备连接好了,让他们一起下去玩。

骆忆南双手插口袋里,跟着纪修远下去了。

两个女孩子也跟了过来。

外卖到了,纪修远又上楼拿了下去,四个人穿着VR设备,玩真人探险游戏。

纪子洲连夜到达宁京市,回到别墅,发现灯居然亮着。

想起来,纪修远说过,想带几个同学,到宁京来玩,顺便泡泡温泉。

他开了移动门,进了一楼门厅,纪修远和同学在地下室的影音室吃外卖。

纪子洲站在楼梯转角处,听到了女孩子的声音,应该就是照片上,和纪修远一起去爬武功山的人。

他听着小姑娘在问,“修远,平时这里有别人来住吗?”

纪修远道,“平时空关着。”

小姑娘说,“好浪费呀,以后我们可以常来吗?”

纪修远说,“可以啊。”

骆忆南说,“圆子,你要死了,你快跳跳跳。”

过了会儿,小姑娘又问,“修远,你爸爸是做生意的吧?”

纪修远说,“不是啊。我爸爸是公安的。”

小姑娘问,“真的是那个吗?市里的。”

纪修远嗯了一声。

几个人又不说话了。

纪子洲皱了皱眉,径自上楼了。

次日早上,纪子洲去省委组织部谈话,结束之后,又被省里一把手找谈话。

让他这几天就在宁,等通知。

纪修远在放暑假,四个人打算在宁京市多住几天。

纪子洲下午1点多回的别墅,女孩子靠在纪修远肩膀上,看纪修远对着电脑在工作。

看到纪子洲回来了,纪修远惊讶道,“爸,真是你回来了啊,早上看你房间有人住过,我还以为闹鬼了。”

骆忆南道,“我就说是你爸嘛,”说完,站起来对着纪子洲敬了个礼道,“纪叔叔好。”

纪子洲笑了笑道,“南南,欢迎,你爸爸妈妈好吗?”

骆忆南道,“他们都好。昨晚我跟老头子打电话了,纪叔叔来宁京,好事啊。”

纪子洲道,“八字还没有一撇。”

纪修远看看纪子洲,又看看骆忆南,听不懂二人在说什么。

纪子洲看向另外两位小姑娘,纪修远有些脸红,介绍道,“爸,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女朋友,胡馨月,那位是她的闺蜜,乔可人。”

纪子洲对着她们点了点头,胡馨月的脸在看到他的时候,微微泛起了潮红。

纪子洲和骆忆南互看了一眼,骆忆南挑了挑眉。

纪子洲对纪修远道,“圆子,照顾好你的朋友们,可以带他们去市中心转转,我这几天也住这里,我让小陈把商务车开过来,方便你们出去玩。”

纪修远说,“谢谢爸。”

纪子洲说完就上楼去了,走路的时候,仿佛自带一股强大的风暴,却只是盘旋在他的周身,并不惊扰旁人,那是久居高位者的旁若无人。

纪子洲上楼,却不进门,而是坐在二楼楼梯口的沙发上,拿着手机看新闻。

楼下,女孩子窃窃私语。

“骆忆南,圆子爸爸是不是要高升了啊。”

骆忆南装没听到。

纪修远道,“不会吧,我爸都等退休了。”

女孩子“哦”了一声。

纪子洲听完,暗灭了手机屏幕,回房间去了。

纪修远和骆忆南接了个宁京的生意,次日两个人要去对方工厂谈合作。

纪子洲早上吃早餐的时候,就说,“圆子,需要小陈送女孩子们去秦淮河边转转吗?”

纪修远问二人的意见,乔可人想去,胡馨月却说肚子不舒服,想要在这里休息。

纪子洲道,“小乔姑娘一个人去不安全,我来安排。”

半小时后,一辆警车开到了别墅门口停下了,门铃响了。

纪修远按了自动门开关,车开了进来,在小停车库停下了。

车上下来了一名帅气的小警察,进门就对着纪子洲敬礼道,“纪局。”

纪子洲点了点头道,“老冯怎么样?”

小警察道,“冯局最近不忙,让您有时间去他那里坐坐。”

纪子洲道,“我是要去找他聊聊。”

又介绍说,“这位是小乔姑娘,交大的高材生,小林,你陪她去秦淮河转转。”

小林对着乔可人笑了笑说,“明白。”

乔可人匆忙吃完了早餐,纪修远道,“秦淮河那边也有很多好吃的,小林哥,你帮忙请客,我买单。”

骆忆南看了纪子洲一眼,再看看单纯的圆子,差点笑出来。

他擦了嘴,起身拉起了纪修远道,“走了,圆子,约了早上9点半。”

纪修远连忙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起身,纪子洲看着纪修远的时候,目光特别温柔,他递了纸巾给他,又让他稍等。

纪子洲从楼上,取了一套衬衫西裤下来道,“帮你定做的,马上要出社会了,要做大人了,也需要一些正式的服装。”

骆忆南道,“我妈也这么说,去年就拉着我去定制了好几套不同季节的,可是穿着好麻烦啊。”

纪子洲看向骆忆南,仿佛看到了回忆里那个人。

只是这性子,真是天差地别。

他笑了笑道,“看到你们年轻,可真好。”

胡馨月说,“纪叔叔,您现在也很年轻啊,跟修远就像是兄弟一样。”

纪子洲看了她一眼,把衣服递给了纪修远道,“去换上吧,都帮你干洗过了。”

纪修远说好,换了出来,就仿佛是年轻时候的纪子洲。

只是他们的个性差别太大了,纪修远青涩,纯真,倒更像那个人。

纪子洲道,“不错。”

骆忆南吹了声口哨说,“很像样嘿。”

纪修远羞涩地笑了。

纪子洲对骆忆南道,“南南,修远从小就乖,在外面你多带带他。”

骆忆南搭在纪修远的肩膀上说,“圆子是我好兄弟,我必须得照顾他。”

纪子洲笑道,“能跟你做好朋友,修远有福气。”

骆忆南道,“那是应该的,我老妈说了,当年您待她也很好。”

纪子洲望着骆忆南,微微点了点头。

几个人各自出门,纪子洲对胡馨月道,“小月,你随意,就当自己家一样。”

胡馨月问,“纪叔叔,能跟您聊会儿天么?”

纪子洲仿佛是做下了圈套的猎人,看向一步步走向陷阱的,自认为很聪明的小狐狸,微微一笑说,“好啊。”

纪修远和骆忆南在宁京住了两周,纪子洲却只停留了一天,就赴京谈话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对纪修远道,“谈完话我应该会先回沪,这里你安排收尾就好。”

纪修远乖巧地说,“好的,爸爸。”

暑假,是学生党最快乐的时光。

灼热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间隔交错的方形地砖上,闪闪烁烁,光斑点点。

蝉鸣声如同细碎的水珠,落入夏日雨后的小水坑里,此起彼伏,仿佛是夏天的交响曲。

纪修远送了女朋友回去,几个人各自回家。

到家这天晚上,纪子洲回来了,看到儿子问,“玩得怎么样?”

纪修远道,“还不错。”

纪子洲笑了笑,解开制服的风纪扣,吐了口气道,“那就看看这个吧。”

说着,把手机递给他。

纪修远疑惑,接过,是一个视频。

视频是用摄像头拍的,而视频里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摄像头的存在。

是啊,如果她意识到了,又怎么会进了门,就开口挑逗自己的父亲呢?

他连手都不敢乱摸的女朋友,却走着猫步,半挂在他父亲身上,伸手就解了他父亲的裤子。

并且,跪了下来。

恐怕,没有人会想到,一个人会在自己的卧室里,安装摄像头吧。

而胡馨月,居然进了房间就开始主动脱衣服,还亲吻了他的父亲。

视频里,纪子洲问她,“你爱我?还是爱我的儿子?”

胡馨月说,“当然是你啊。”

纪子洲笑了一声,捏着她下巴说,“这么确定?你才见了我几面?”

胡馨月嘴唇红艳,她说,“当然确定,在看到你这个人的时候,我就能确定,我爱你。”

胡馨月一丝不挂,父亲只是站着。

然后,视频戛然而止。

他讷讷地问,“然后呢?”

纪子洲舒了口气道,“没有然后了,你想知道什么然后?”

纪修远觉得整个人被打了一闷棍。

纪子洲嗤笑一声道,“没有做过检查,你怎么知道她身体干不干净?儿子,你该说,幸好。”

纪修远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最后说了一句,“我甚至幻想过,带她上门。”

纪子洲笑了声,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傻孩子,人生就是用来犯错的,你才多大,爱错个把人,做错几个选择,算什么大事吗?”

纪修远垂着头说,“我还是接受不了,她……她怎么能?爸,你又怎么会?”

纪子洲淡淡道,“没有视频的话,别人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的吧?”

只有现实,才是最好的教育。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会。

话说再多,对当事人来说,都是废话。

只有现实摆在面前,才是最好的教材。

纪子洲叹了口气道,“儿子,你比我幸运。明天周末,陪我去爬佘山吧。”

纪修远咬着嘴唇,纪子洲的手,托在跟自己一样高的儿子头上,有力的手掌,将他按在自己肩膀上说,“有什么呢,不就是一次失恋么,多谈几个,你就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适合结婚了。”

纪修远心里头很闷,父亲的手机,滑落在了地上。

他弯腰想去捡,却被纪子洲拉住说,“没事,让它去吧,掉了就掉了。”

纪修远的成人礼,实在是现实又残酷。

这天更晚一些,纪修远把骆忆南叫了出来,两个人去泡吧。

纪修远问,“你说,如果我爸不说,我是不是会跟她结婚?”

骆忆南玩着手上的骰子道,“怎么可能?你爸那眼睛,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货色了,能答应?”

纪修远叹了口气道,“也是,我的确不太会识人。”

骆忆南道,“以后你跑外面,多跟人打打交道,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都接触些,你就懂了。”

纪修远道,“我不擅长。”

骆忆南道,“那就多谈点女人,让你爸帮你把关。”

纪修远说,“去去去,你搞得每一个都会喜欢我爸似的。”

骆忆南道,“别人我不知道,这一个,一眼就是心机婊。你爸那么吃香,她肯定选你爸啊。”

纪修远叹了口气说,“亏我还对爱情抱有幻想。不过奇怪,我爸干嘛要在自己的房间里装摄像头?”

骆忆南挑眉,笑了笑道,“我知道。”

纪修远问,“为什么?”

骆忆南道,“防人啊。你爸这种,想要巴结或者陷害的,会少么?”

纪修远不由得问,“你家也装吗?”

骆忆南道,“房间里应该没有吧,但是家里必须得装啊,以前我家门上还被人泼过红油漆呢。”

纪修远说,“难怪小时候,我爸总是让他的文书和驾驶员护送我上下学。”

骆忆南点了点头道,“是啊,还好你学了防身术,不然你这么傻的,早就被人拐。”

纪修远扯了扯脸皮,“我的确对人没什么戒心。”

骆忆南道,“你家老头子宠你啊,不像我家老头子,从出生就让我感受人间的刺骨寒冷。”

纪修远听了,哈哈大笑,倒也没有了失恋的难过心情。

周六早上六点,纪修远敲了敲父亲的房门。

纪子洲早就起了,在看书,看到他一脸没睡好的样子,问他,“累吗?还去爬山吗?”

纪修远点头说,“去。”

早上七点,佘山不热,没什么人。

父子二人一路往上,不费吹灰之力。

纪子洲问,“武功山风景比这里好吧?”

纪修远听了有些黯然。

纪子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下次去爬黄山。”

纪修远叹气道,“那天爬到武功山顶,我背她上去的时候,她还在我耳边说爱我。”

纪子洲笑了一声道,“别听她怎么说的,你得看她怎么做的。她为你付出了多少,你自己最知道了,不要去欺骗自己的内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纪子洲的神情很缥缈。

纪修远以前也不时看到父亲这样的神情。

他问,“爸,你有没有欺骗过自己的内心?”

纪子洲挑眉,回头望了他一眼,只是淡淡地,扯了扯嘴角,然后继续回身,拾级而上。

纪修远问,“爸,你会想我妈妈么?”

纪子洲叹了口气道,“其实那场车祸,对大家都是个解脱。”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让纪修远看不透。

他问纪子洲,“为什么?”

纪子洲想,因为贺沁折磨了他小半生,也折磨了她自己大半辈子,那样的人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只有无尽的,填不满的欲望,和对现实的永不满足,其实大家都是可怜人。

纪子洲说,“你妈妈从小没有人爱,她也可怜。”

纪修远问,“外公外婆不爱妈妈么?”

纪子洲道,“你妈妈小时候是你太外婆带大的,你外公外婆工作都很忙,基本上只是给钱而已。所以我想啊,不能重蹈覆辙,对孩子来说, 父母的陪伴和爱才是最重要的。只是这么多年,我做得也不够, 总是忙着工作,对你的陪伴太少。”

有时候他也会后悔,对纪修远过度保护,让他单纯得不谙世事。

但后来也想通了,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他自己的人生路途要走,即便想将红毯为他一路铺就,终究,也有尽头。

自己早晚是要走在他前面的,未来终究是他的,自己想再多,也是无用。

纪修远说,“爸,你对我已经很好很好了,我一直觉得,是我不够好。”

纪子洲笑道,“怎么会呢?”

纪修远道,“因为我,你没有自己的生活,我很愧疚,我一直希望能有人陪伴你。”

纪子洲说,“人生是孤独的,未必一定要有人陪,坦白说,到了我这样的位置,要找个愿意陪我的人,实在是太过简单的一件事,比如你那个小女友,如果我真的同意,她一定能成为你的后妈。”

纪修远不语。

纪子洲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傻孩子,你爸我这样的,想要人陪还会没有吗?随便暗示两句,自然有老板把女人打包送上。到我办公室来脱衣服的,真的也不少啊。”

纪修远看向自己的父亲问,“可那些都不是爱情吧?”

纪子洲道,“成年人很难去相信爱情,毕竟那是太过虚无缥缈的东西了。在位置上,谁都愿意陪伴你,等离开了那个位置,只有家人才会互相陪伴。”

纪修远低垂着头,爬了几级台阶说,“父亲,我也希望你有一个愿意陪伴你的家人。”

纪子洲又爬了几级台阶道,“都这年纪了,对人的信任只会更加稀少,哪儿还会对人性抱有幻想呢?所以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人生伴侣的选择,真的很重要。因为越往后,人越现实,也越难信任。你知道银发相亲角吗?”

纪修远意外问,“爸,你不会去过吧?”

纪子洲笑着摇头道,“傻儿子,怎么可能呢?前阵子刚打掉了三个,现在这种银发相亲人群变成诈骗团伙的主攻目标了。无非是针对老年人害怕衰老和孤独,想要人陪伴的心理,好几个老头老太,都被骗了几百万甚至上千万。”

纪修远陪着纪子洲拾级而上,他说,“爸,我觉得自己实在太嫩了。”

纪子洲说,“急什么呢,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什么都看透了,那也没意思了。”

父子二人爬到了山顶,在山顶一处咖啡馆里坐着,吃早餐,聊天。

坐在这个位置,能够俯瞰佘山的风景,夏季,绿树青山,是人间繁盛的景象。

这样平凡的一个周六,却让纪修远仿佛一夜长大。

纪子洲拿着一杯美式喝着,纪修远喝着拿铁。

纪修远问父亲,“爸,你说爱情是每个人都会拥有的吗?”

纪子洲道,“不知道,我只活了这一辈子,很多事,也未必看得很明白,只能说人各有命。”

纪修远叹了口气说,“所以,胡馨月更在乎你的权势,也更现实吧。”

纪子洲笑道,“我哪儿有什么权势?不过是在这个位置上,能解决一些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而已,权势太过缥缈了,你想想你外公,从门庭若市,到门庭冷落,也不过是朝夕之间,从躺在病床上开始,还有谁会记得他当年的无限风光,权柄在握?那时候我看到你外公那样,才觉得这样的生活,不知有何趣味。”

贺鹏程在位的时候,谁都会高看他一眼。

贺鹏程倒下的时候,谁都能来踩他一脚。

权力争夺,永无尽头。

纪修远说,“爸,我真希望有个人能陪伴你,爱你。其实我挺羡慕骆忆南的,他有那么相爱的父母。我也希望有个人,能那样爱你。”

纪子洲的目光看向佘山的极远处,最后转过脸来,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光芒。

他只是说,“儿子,有你,我已经知足。”

只是一眨眼间,糯米圆子一样的儿子,如今也这般大了,也想要结婚,恋爱,生子了。

其实这个世界最冷酷的是时光。

它不留恋任何人,

也不眷恋任何事,

它只管它一刻不停地向前奔。

在尚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经偷走了一个人的青春和余生。

纪子洲道,“修远,我马上要去楚岭任职,你在这里,我虽然不放心,但我想,你也是个大人了,人生这条路,说来很长,但其实也很短。这一生,你都要去追求,什么是能够让你真正幸福和快乐的东西。我只希望你快快乐乐的过完这一生就好。”

纪修远听完,内心感动,他叫了一声,“爸”。

纪子洲仿佛儿子还是小时候,大手托着他的后脑勺,同他顶了顶额头。

纪修远笑了,他说,“爸,你放心,我没事,反正以后找女朋友,我都带回来给你看看。”

纪子洲说,“倒也不必,等你决定要结婚了,再带来给我看吧,如果没有决定,那就让南南帮你参考参考。”

纪修远笑着说好。

咖啡馆外,有老年人在吹萨克斯。

曲调悲伤,纪修远没有听过。

他听外头有一个阿姨跟着唱起了这首歌,“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小时候,他陪着父亲经常去穗市、顺徳一带玩,他对粤语很有天赋,自然也听得懂。

手机上一查,才知是一首很古老的歌。

听完这一曲,纪子洲微笑着侧过脸来,对他道,“走吧,圆子,我们下山吃饭。”

两个人选了一家农家菜,踏进去,是喧嚣热闹的场景。

父子二人点了菜,坐在饭馆里,看店员待客,传菜。

食客络绎不绝,人间烟火,在山下的小饭馆里,伴随着锅气,徐徐散开。

纪子洲望着纪修远,目光慈爱。

傍晚的时候,两个人在佘山入住了一家酒店。

斜阳沉沉,往地平线落了下去。

纪子洲和纪修远,在酒店的餐厅,看日落。

桑榆已晚,红霞满天。

夕阳,山外山。

纪子洲接了个电话,通知他周一去楚岭报到。

他只是平静地答应了一声,脸上,不见任何喜色。

看着远山的美景,人生其实已经走向了迟暮。

当初舍弃了一切去追求的,如今看来,都只是命运的偶然赠与。

而当年觉得可以舍弃的,却反倒成了终身憾事。

落叶长埋尘土内。

天边的她,漂泊在红云之外。

人生不能重来,多的是遗憾。

纪子洲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看那一张纯真的脸。

他目光温柔的说,“儿子,我真的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