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送了热茶上来，然后悄然退了下去。
大厅内，只有两人坐着，洛青山突然有些自嘲：“往日一直是我把曹益推在风浪前，这次世子倒是让我尝了一次这样的滋味。”
虽说他操控流言，把曹文枫的事推到了高潮，借由吴大人的手成功把曹益拉下了台，一切看似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但他不会忘记，祁辰是怎么搭上曹文枫的，他让人查了许久查不出什么可疑痕迹，但这个祁辰来的太突兀了。
就算是碰巧，但是既然曹文枫已经与州试官员串通好，为什么祁辰还是做了榜首？
多年来的官场敏锐，让他肯定曹文枫是被祁辰算计了。
祁辰的身份，他上次在宴会上已有几分猜测，祁辰与曹文枫之间根本不该有什么交集，这样的情形下，很难不让人想到正对江州虎视眈眈的平南候世子。
祁辰既然算计曹文枫，那就是要拉曹益下马，联想前些天夏凉四皇子和静王世子出事的消息，他不难猜测，平南候世子这是要把江州的水搅起巨浪，而他明明猜到了平南候世子的意思，却不得不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容珏道：“江州这次闹的动静太大了，出事了一个皇子一个世子，无论是什么原因，圣上派吴大人来，大家心里明白，肯定是要在江州拉个人背锅，这个人得有一定地位，太重了，怕乱，太轻了，怕不服众，你和曹知州都有可能是牺牲的对象，相比较一州知州，你这通判更为合适，因此，你不得不放弃曹知州这个被你一直玩弄在手心，二十年的挡箭牌，操控流言，把曹文枫的事推到了高潮，扯出曹知州当年的前尘旧事，当曹知州烂了名声，已不堪为一州知州，这就是明晃晃的背黑锅对象摆在吴大人面前，你便可以全身而退，洛大人以为我说的可对？”
洛青山低声：“世子果然慧眼犀利，我自以为曹益这些年挡在我前面，没人会注意到我，想不到世子不仅看到了我，连我的心思都看得清楚了然。”
容珏端起桌上的茶杯：“注意到你并不困难，这些年，津淮西路各州中，唯江州是一个进不去的铁桶，连津淮转运使慕季儒想要江州大营兵权，都多少年插不进人，凡想从外部插手江州者皆无门可入，谁人也不知道江州背后到底是哪只暗手在操控，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不仅要在江州一等一的家世，还要够深的心机和头脑，咱们都清楚，曹知州真的不是个聪明人。”
洛青山看他，摇头：“我竟是这样被世子发现的，那倒是让人哭笑不得了。”
容珏道：“这些年，江州一直有船送往漠北。”
洛青山神色一顿：“世子何意？”
他的眸色比刚才深了不少，里面暗藏某些不为人知的隐晦。
容珏仿若未觉，淡道：“漠北向来多苦寒，当初陈王犯了些错，圣上把漠北赐给了他做封地，这些年漠北到处通商，倒是过得比往年好了许多倍，陈王都快成了漠北之地百姓口中的活菩萨了，这怕是与圣上当初派他去的初衷截然不同，当年先皇有七个皇子，到最后，活下来的只有静王和陈王。”
陈王跟两个嫡子比起来，表面上实在不够看，但是能在圣上的手下，安然无恙活着，容珏就不会小瞧这样的人。
洛青山端着手中茶，静静听着。
容珏道：“慕季儒这些年，想要江州大营的兵权却不得，曹知州那样的人在他面前，肯定不够看，他多多少少都该怀疑你，你一个小小的江州通判，敢和津淮转运使对上，让人难免猜测你背后之人是谁，我想你应该清楚慕季儒是静王的人，这世上，静王的对手只有圣上，还有陈王，所以你是陈王的人？”
他缓慢低沉的说着。
洛青山握杯的手，微微一颤，敛在袖子里无人可察。
“不管你为了什么跟陈王合作，但我相信家族二字，在你心里比什么都重，旁支没什么出息，你就只有洛书亭一个嫡子，也是洛家最优秀的继承人，我不否认，我对他有欣赏，但是我需提醒一句，若是洛通判的决定，我不满意，不保证洛公子会不会身首异处，而洛通判以为，何鸾儿手上的手札现在不在你手上，会在哪？”容珏看向他，见他久坐不动，却仿若僵成雕塑。
容珏起身，拂袖：“言尽于此，就看洛通判，是不是要拉着洛家入地狱了，这次江州的事情，圣上动了大怒，牵连一个皇子，一个世子，总要有人出来背锅的。”
洛青山似终回神，抬眸看向走向厅中的背影。
“圣上派人来，未必不是对此事怀疑世子，世子还不收敛，这样猖狂，以此事威胁于人，就不怕到时候玩火自焚。”
容珏脚步不停，往厅外走去：“凡是讲证据，洛大人若想用圣上是否找得到证据，来赌你们洛家的未来，可随意。”
大厅里，通透明亮，四扇雕花木门大开，庭院里的亮光洒进来，洛青山坐在里面，却觉得一室生寒。
“大人。”
茶水凉透，洛青山端着茶杯，直到有小厮进来准备，试探问道：“是否要换上热茶？”
洛青山回神：“老先生那里，可传来什么消息？”
小厮声音略低：“从早上听见外面的传言，就晕了过去，刚传来的消息，像是醒了，却一直躺在床上，状态不太好。”
洛青山起身，朝屋外走去，吩咐：“备车。”
“是。”小厮忙应。
幽静的院子里，屋内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轻咳，有下人从里面出来，瞧见站在院中静立了许久的人，小跑过去行礼道：“洛大人，老先生刚小憩已醒了，听说您一直在院子里等候，不敢惊扰，特地让奴才请您进去。”
说着，他侧身而让，洛青山当先一步，进入了满是苦药味的卧房。
“老师。”
洛青山看着半坐在床上，苍色不掩的老人，上前作揖唤道。
曹云彰看他，苍老的眼中深藏骇浪复杂，片刻，开口，唇畔颤抖：“我只问你一句，街市传言是真是假，你可知晓？”
洛青山跪地，叩首，闭眸：“是真。”
曹云彰面上一股难掩的悲痛，狠狠捶在床栏上，手上通红一片：“曹益那个畜生，他竟然，干出这样的，事情，杀害，杀，咳咳咳咳咳……”
曹云彰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洛青山忙上前，替他轻抚后背，唤下人端药进来，他亲自照顾汤药。
好半天安抚下来，曹云彰躺在床上大悲大恸之下，几日下来汤药无用，直到一日门童收到一封信，署名戒空。
门童一阵莫名送了进去，洛青山递给曹云彰之后，万念俱灰的曹云彰竟然突然失控。
泪流满面，狠哭一场，病渐渐好转。
而外界，江州城里，这几日皇甫千敬到底还是没消息，夜庭泽在御医的照看下，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江州大小官员都在关注这件事，担心自己的官帽不保。
慕清颜和容珏则此刻却顾不得这些事情，两人定下的婚期，便是明日，从慕璟渊那里出嫁。
两人都是办事速度极快的人，一个上午的时间，明日一切婚礼上的事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一件事，还是没太妥帖。
宾客的名单，这早该拟定的事，偏生是两人觉得最麻烦的事，容珏是慕清颜那边，凡是属于情敌范围的人都不想见到，但又想这些人都来见证自己抱得美人归的一刻，让他们彻底死心，慕清颜则是犹豫，有些人该不该请，比如说，慕璟荻。
袁佑生、千琅等确定的人，早就收到了请柬，但是慕璟荻这事上，慕清颜纠结再三，还是冒着被骂死的危险，亲自去找上了门。
作为津淮西路转运使，慕家在津淮西路各处都置办的有产业，慕璟荻就住在慕家置办在江州的一处幽静宅院。
慕清颜一直知道这处宅院，但是第一次来，甚至是第一次主动找慕璟荻。
所以，慕璟荻听到下人禀报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彼时，他正在院子里练剑，诧异一番后，让人去把人请进来，他回房去把汗湿的衣服换掉。
慕清颜跟着下人，一路看过院中不少亭榭山水，处处景致精致，让人看得舒心朗静。
她注意到下人并没有把她带到外院的会客厅，而是一直往内，到了一处十分雅致的院子，请她在院前花厅坐下。
慕清颜猜到，这该是慕璟荻的院子，他吩咐下人把她直接带进来了。
她在厅中坐了片刻，茶还冒着热气，没喝，就见慕璟荻走了进来，看着她，还没坐下，边道。
“出了什么事？”在慕璟荻心中，慕清颜没事，不会主动上门来找他。
慕清颜着实被他这话噎住，想着他们俩相处不多久，但是每次都不太愉快。
上次气得慕璟荻把桌子都拍烂了，好在后面两人气都消了些，不然今天这门登的就着实尴尬了。
“哥，你打架吗？”慕清颜试探问。
慕璟渊身体不好，而且是个文弱人，性子又内敛，向来注重礼教涵养，上次知道她和容珏的事，发了火却也干不出别的，顶多见到容珏的时候，言语上攻讦一番。
但是慕璟荻，她怎么看都不觉得是个好相处的，而且虽然是个公子哥，早早入了军营，算半个武将，他要是一时冲动，上门跟容珏打一架就不太好了。
外面小厮送上了烫好的热酒，这是慕璟荻常年的习惯，纵然对酒谈不上贪恋，但也习惯每次练完剑，喝上两杯。
他端着酒杯，没明白慕清颜的意思，道：“我从来不打架。”
慕清颜默默看了眼，慕璟荻手上的酒，默想。
“这人是没喝，就醉了？”
前几日，是鬼上门把曹文枫给打了的。
她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举起来：“曹文枫的事，多谢三哥了，难为三哥从不打架，还为我破例，真威武！”
这话是真心感谢，慕季儒向来重规矩，慕璟荻能为她干出这样的事来，要是传回严州，慕季儒还不得被气死！
慕璟荻倒是第一次得到慕清颜如此好言夸赞，脸上略不自在，尽量板着脸，保持自己做哥哥的威严，开口，正要说什么。
慕清颜先他一步：“哥，我要成亲了。”
慕璟荻：“……”？！
慕璟荻：“什么？”
……
第二日清晨，灿阳明媚，江州城都是一片喜庆之色。
这次的婚礼，慕清颜和容珏虽说都是临时起意，但这些日子的准备下来，成亲这日满街红艳，长长的迎亲队伍却着实震惊了各街各巷的百姓。
早早的从卯时起，就有府衙的官差手持佩刀，立于迎亲必经的街道各处静街。
百姓好奇又莫名，堵在街道边缘，围的水泄不通，当明白这是迎亲之举，惊呼、倒吸凉气、议论之声高潮迭起。
酒馆茶楼一上午，空荡荡看不见个客人，都得到消息站在街道边看热闹，那绘声绘色的讲述，哪有自己去看这场，让官差亲自开道静街，排场如此之大的迎亲场面，来得热血沸腾？
水泄不通的人潮中，簇拥了许许多多的幼童，他们可不懂这些，只是看着长长望不到尽头的街道，全是红毯，喜庆得不得了，比过年还热闹不知多少倍。
等到了吉时，众人惊奇发现江州一大半的商铺鸣响鞭炮以示庆祝，有颜公子的、袁家的、施家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商铺，伴着那迎亲队伍吹吹打打，一路鞭炮齐鸣，鼓乐齐吹。
让围观的群众感受到了震耳欲聋的热闹欢潮，而铺天盖地撒出地红灿灿的糖果、铜钱更是让气氛升上另一个顶峰。
这婚礼热潮一直持续到半夜，全城密布灿烂的烟花，一朵朵盛开、绽放，璀璨艳丽，像是一场梦幻的美梦，整个江州城的人直到入了梦乡，都觉得今日之事实在不真实。